公元1599年,英國倫敦的環(huán)球劇院落成,已名利雙收的莎士比亞成為股東,并為他那雜貨商出身的家庭贏得了世襲貴族的稱號。這是莎士比亞值得舉杯慶祝的一年。同年,中國明代萬歷二十七年,棄官歸隱臨川故里的湯顯祖在新居玉茗堂演出自己的新作《牡丹亭》,以賀五十壽辰。

1616年,兩人先后去世。遙望400年,如單從劇作數(shù)目來說,莎士比亞一生創(chuàng)作了37個劇本,而湯顯祖僅有“臨川四夢”,顯然無法較量。但若換個角度,遴選幾組切片來審視湯顯祖的“四大夢劇”與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或許我們能在某種理性精神中,找到“臨界”之際的時空對話與生命突圍。

《牡丹亭》與《哈姆雷特》:情魂•靈魂

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是指《哈姆雷特》、《奧賽羅》、《麥克白》和《李爾王》,我所謂的湯顯祖“四大夢劇”,也即“臨川四夢”——《牡丹亭》、《紫釵記》、《南柯記》和《邯鄲記》。其中,《哈姆雷特》與《牡丹亭》為各自代表作。表面看來,前者復仇,后者言情,井水不犯河水;但若從劇中皆曾出現(xiàn)過的鬼魂去洞明幽微,庶幾可以說,它們都是命意別具的理想主義之作。

中國文學中有兩部杰出的“做夢”經(jīng)典,前有湯顯祖之《牡丹亭》,后有曹雪芹之《紅樓夢》?!赌档ねぁ分愿腥税俅?,正是由于它首次在作品中激烈、極致、深婉甚至悲愴地發(fā)出了以至情抗理學的呼聲。情之所至,少女杜麗娘一夢而亡,生為情死,死為情生,這是全劇最璀璨的華章。杜麗娘一縷香魂,碧落黃泉,惹得柳夢梅這等孱弱書生竟能奮不顧身,逾越陰陽,癡情始終,實在令人動容。故而該劇又名《還魂記》。但是,“還魂”之后,杜、柳要終成眷屬,尚賴于狀元及第、皇帝賜婚。于是,這部55出的大作,一方面以至情之力來反對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一方面人情之愿到底須靠綱常名教來達成——從以情格理,退至以理制情,可以說,《牡丹亭》的殊勝與敗筆均在于此。它的前后割裂,恰恰反映了理學、禮教的無處不在與堅不可摧。是以,《牡丹亭》的“情魂”走不出“遵理復禮”的藩籬,走不進“以情代理”的陽光。這種中國式的理想主義,其底色是悲涼無措的現(xiàn)實主義。

黑夜里,年輕的哈姆雷特也與一個鬼魂遭逢了,那是他的父親——含冤故去的神秘老王,一位英俊、睿智、高尚的君主,影影綽綽,不可接近。他看到了什么?看到了自己。哈姆雷特就是他父親的影子,“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但這月光,浸著沉沉的霧氣和潮氣,“我”與那“影”彼此糾葛,互不分明。《哈姆雷特》復仇的意義,并不在于戀母情結(jié)說,更不在于陰謀復國論。絕不能把這位王子的裝瘋賣傻和躊躇不決,解釋為一個韜光養(yǎng)晦、以惡制惡的陰暗企圖。哈姆雷特的心理失衡在于,自己健康強悍的父王轉(zhuǎn)眼之際那么“偶然”地死去,使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與殘酷現(xiàn)實的落差。哈姆雷特與其父一樣,死于一次設(shè)毒。老王鬼魂的閃現(xiàn),與其說拉動了他復仇興國的警報,毋寧說預告了他不可逆轉(zhuǎn)的終局。正是基于此,該劇通過寫哈姆雷特,映出了老王的性格,這不獨是性格的揭啟,更是命運的伏照。命運是劇中真正的強者。在這一點上,莎士比亞接通了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的神諭。那么,哈姆雷特愛不愛奧菲利婭呢?我覺得是愛的,但卻不是杜麗娘、柳夢梅夢里飛花的浪漫之愛。父王之妻的被奪,也昭示著哈姆雷特對奧菲利婭愛情的無法承擔,奧菲利婭化作了寂水中的一捧月光。

《牡丹亭》曾為生而死,《哈姆雷特》是向死而生。后者是一則渴望長大成人卻歸于行動失敗而意志成功的生命寓言。哈姆雷特最終迎劍而上,鮮血拭亮了他獨立的靈魂。

《紫釵記》與《奧賽羅》:玉釵•手帕

《紫釵記》和《奧賽羅》都講述了關(guān)于“偶拾”的故事,關(guān)于一支紫玉釵,一方花手帕;關(guān)于一雙才子佳人,一對將軍美女。

《紫釵記》的情節(jié)套路在中國作品里屢見不鮮。唐代詩人李益流寓長安,元宵觀燈,拾得歌女霍小玉所遺紫玉釵,遂以此為聘,托媒求婚。所謂前朝相國之后看中風塵歌女,李益如此勇敢,霍小玉卻念念自卑。李益赴洛陽中了狀元,但因未巴結(jié)當朝大佬盧太尉,被派往玉門關(guān)外任參軍。小兩口折柳傷別,可憐霍小玉道出心愿,哪怕能得八年夫妻歡睦,她便永遁空門。這哪里是愛?分明就是“猜忌”,就是不信任、不放心。

李益立功后即被盧太尉招贅入府。李益雖誓盟不負,但也不曾給小玉遣信一封。任憑小玉貧病交加,耗盡家資,尋他千百度。無奈之下,小玉將紫玉釵典當。無巧不成書,這玉釵的買家恰是堂堂盧府,插戴的新主便是盧大小姐。悲憤絕望之下,小玉將賣釵所得的百萬金錢盡拋于地。之后小玉做了一個“鞋兒夢”,“鞋”者“諧”也,這半路便殺出個黃衫客,拔刀相助,將李益“綁架”至小玉病榻前,夫妻“劍合釵圓”,重結(jié)連理。同樣少不了的,末了來一份皇帝旌表,如同《牡丹亭》。

《奧賽羅》也是一出充滿了猜忌和背叛的戲,比《紫釵記》有過之而無不及,且男女愛人的門第身份正好倒轉(zhuǎn),奧賽羅是個黑人將軍,妻子苔絲狄蒙娜則是“白富美”、元老之女。但《紫釵記》是悲劇轉(zhuǎn)化成了喜劇,《奧賽羅》簡直就是一場“惡作劇”。苔絲狄蒙娜遺落的那塊柔軟的花手帕,被伊阿古穿針引線掀起的滔天巨浪所撕碎。

莎士比亞像是在開玩笑,他讓你相信,如白馬王子一般的伊阿古,指揮千軍萬馬不過一場兒戲,但他卻只能做奧賽羅的旗官。為了自證清白,苔絲狄蒙娜死在了奧賽羅的手里,顢頇自負的奧賽羅固然咎責難辭,并在懺悔后自刎。然而,三軍未能奪其帥,匹夫卻可奪其志。一味地恨伊阿古是沒有道理的,即使蒼蠅也要叮有縫的蛋。

今天看來,這兩部有關(guān)“偶拾”的作品,似乎教人重新反思“拾金不昧”的真諦,一則,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二則,雖一釵一帕,亦可引發(fā)蝴蝶效應,驅(qū)動萬鈞風暴。只是《紫釵記》寄托于天降豪俠的破鏡重圓,《奧賽羅》卻承負于自我救贖的破釜沉舟。

《南柯記》與《麥克白》:蟻穴•森林

《南柯記》與《麥克白》的主人公皆為武將,一名淳于棼,一名麥克白,撳動其命運玄關(guān)的都是三個神秘的女人。

唐代游俠淳于棼閑居揚州城外,庭前有古槐一株。一日,他去孝感寺聽經(jīng),見三個美女呈獻契玄禪師金鳳釵一雙、通犀小盒一只。她們是大槐安國的國嫂靈芝夫人、國王侄女瓊英和仙姑上真。三人奉國王之命,趁高僧講經(jīng)、士子蜂擁之機,專為國王的妙齡女兒金枝公主選婿而來。淳于棼怦然心動,回家后寂寥無緒,在槐樹下爛醉入夢。忽聞車鈴聲聲,兩個紫衣使者扶他馳往槐安國。淳于棼如愿做了駙馬,文堪理政,武可退敵,位極人臣。

蘇格蘭國王鄧肯的表弟麥克白是一位勇武大將,他為國王平定叛亂,抵御外敵。凱旋路上,麥克白遇到了三個女巫。女巫預言,他將進爵為王,但他并無子嗣能繼承王位,反倒是同僚班柯將軍的后代要登基大寶。

在這組虛擬的平行蒙太奇中,我們可以看到,一面是淳于棼周旋裙帶,驕奢淫逸,一面是麥克白受妻慫恿,設(shè)計布局;一面是淳于棼身陷攻訐,丟官罷職,一面是麥克白謀殺鄧肯,步步喋血;一面是金枝公主驚嚇交加,病重而逝,一面是麥克白夫人精神錯亂,自殺而亡。

結(jié)果是,淳于棼祈求契玄禪師讓他與金枝重修夫妻,禪師令其看手中信物,那金釵卻是一根槐樹枝,那玉盒原是一只槐莢子,那槐安國只是一角蟻穴,那滿朝冠蓋不過是一群蟻族而已。南柯一夢,四大皆空,淳于棼立地成佛。麥克白卻最終不得不迎戰(zhàn)義軍的討伐,他怎么也想不到,女巫預言的可以移動并將征服自己的“勃南森林”竟然真的逼現(xiàn)眼前。其實那一片塵囂洶洶的森林,只是兵士們所折的樹枝造成的假象罷了。曾經(jīng)橫掃千軍不可一世的麥克白,在自信與輕信中身首異處。

但是,不能將麥克白視作蠅營狗茍之輩,他是一個巨人。這當然不是來自他弒君僭位的“壯舉”。單純以極端的道德原則對一個人物稱斤論兩,是我們文藝批評的一個痼疾。謀殺鄧肯王之前,麥克白夫人對他的天性深表憂慮:人格的偉大與人情的乳臭、欲望的野心與手段的正當,這些矛盾集于麥克白一身。如果說,麥克白的偉大已屢屢顯證于朝堂與疆場,那么他燃燒于內(nèi)心的猶豫何止一日三秋。三個女巫的預言,敲響了麥克白的潘多拉魔盒。麥克白夫人實是另一個女巫,是女巫們的使者,她以扶搖籃的手,點燃了麥克白進軍僭越、走向沉淪的引線。“成王敗寇”的中國式定義,在此似乎失去了準星。麥克白是一個不甘平凡的梟雄,顛覆一個善良而平庸的鄧肯王,讓他選擇了一意孤行。麥克白的深刻悖論就在于,他始終沒有絕望,他對正義與邪惡邊界的挑戰(zhàn),他的生與死,都是一場沒有對手的恍惚。但無論是淳于棼的蟻穴之困,還是麥克白的不歸之路,均一葉障目,不見森林。

《邯鄲記》與《李爾王》:黃粱•暴雨

《邯鄲記》的套層結(jié)構(gòu)與《南柯記》相似。窮途潦倒的書生盧生寄居于邯鄲一爿小客店,遇到來世間超度凡人的呂洞賓,盧生向他抱怨自己功名不濟。其時,店小二正煮著黃粱米飯,盧生瞌睡上來,呂洞賓便送一磁枕給他。盧生見磁枕兩頭空洞,內(nèi)有亮光,愈發(fā)豁朗,便一躍而入。

于是盧生在夢中娶了大家閨秀,中了頭名狀元,惱了朝中權(quán)臣,遭了貶謫放逐,平了邊關(guān)戰(zhàn)亂,升了丞相太師,封了滿門顯貴,卻終因縱欲過度歸天。盧生在夫人的悲哭聲中驚醒,沉酣夢囈之隙,那鍋小米飯尚未熟透。黃粱一夢20年,盧生拋卻紅塵,隨呂洞賓游仙而去。盧生大富大貴、大寂大滅的宦場沉浮史,化作群丑無知、虛妄無痕的一場夢?!逗愑洝纷鳛?ldquo;四大夢劇”的封筆之作,湯顯祖意興蒼涼如斯,夫復何言。

如說《哈姆雷特》是“崇父”的話,《李爾王》就是“虐父”,這正反映了西方倫理文化和個體價值的兩極。如說《邯鄲記》寫盧生的攫取,《李爾王》就是寫李爾的放下。在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中,《李爾王》最像中國的傳統(tǒng)戲曲。李爾老了,欲享清福,打算把江山一分為三,賜給三個女兒女婿。老大老二花言巧語,得到封地。老三考狄利婭不會奉承,李爾令其遠嫁他國。不料老大老二都不愿贍養(yǎng)李爾,最質(zhì)樸孝順的考狄利婭又殉難戰(zhàn)中。李爾精神崩潰,在暴雨中瘋癲流沛而死。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父者形象歷來是不會輕易讓位的。李爾的退位分封,不能簡單地指責為剛愎自用,自以為是。有論者說,是李爾的虛榮導致了悲劇,那照中國的觀點來看,還有什么比讓位更能證明父者的大度與實在呢?從三皇五帝的真禪讓,到三國魏晉的假禪位;從趙宋王朝的兵變禪位,到清乾隆帝的榮身傳位,哪一次有李爾那么果決,哪一次不是聲勢儼然、作態(tài)再三?

權(quán)力場的舍棄,并不意味著伊甸園的復得。如積木般搭建的龐大景觀,終將如多米諾骨牌一觸即潰。李爾并未獲許中國人夢想的游仙資格,唯有一場暴雨方能洗滌他的軀殼與罪愆。

我們一直在追問,為什么莎士比亞會長紅全球,湯顯祖卻孤守中華;為什么湯顯祖被譽為“東方的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卻未被稱作“西方的湯顯祖”?

歷史和時代風云詭譎,大致而觀,“四大夢劇”與“四大悲劇”基本誕生于16世紀末至17世紀初,正值兩位大師的創(chuàng)作旺年。這個時期,英國在文藝復興的鼎盛中成就了黃金時代,人文主義深入人心,西方近代化進程勢不可擋;明代在文學復古的保守中茍延著腐朽末日,性靈思潮此起彼伏,但變局在即的明清易代使得中國近代化的曙光姍姍來遲。

就湯、莎二人的身世脈絡和其作品的比較而言,湯顯祖安身的是“學而優(yōu)則仕”,莎士比亞立命的是“寫而優(yōu)則商”;湯顯祖以“主情”之懷抱,貫注于才情、人情和世情的幻境,莎士比亞以“叩魂”之思想,審視于肉體、精神和靈魂的存在;湯顯祖的人物失落于凡俗,要靠他者的威權(quán)或佛道來慰藉,莎士比亞的人物拉鋸于生滅,唯賴自我的贖罪與拯救來覺醒;同樣是劇作家,于湯顯祖是進退有余的“專業(yè)”,于莎士比亞卻是馬不回頭的“職業(yè)”。湯顯祖與莎士比亞其人其作的圖影殊相,也正是一個內(nèi)向型大陸文明與外向型海洋文明的差異投射。

讓我們把鏡頭再度切換到公元1599年。當倫敦的環(huán)球劇院觀眾紛紛云集之時,臨川的玉茗堂上文人墨客款款聚首;前一扇門開向了世界,后一扇門收住了風光。這一年的莎士比亞,此前是馬夫、編劇,此后是劇作家、經(jīng)理人,終為文化巨擘;這一年的湯顯祖,此前是書生、閑官,此后是劇作家、拍曲人,也成一代文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