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陸陸續(xù)續(xù)接觸到國內(nèi)一些兒童閱讀推廣人,他們有的是老師,有的是家長,有的是兒童文學愛好者,他們熱情洋溢并擁有影響力;這兩年各種童書推廣活動、讀書會一個接一個地舉辦,社會、學校和家庭,家長、老師和大眾,整個大氣候?qū)和喿x空前重視。對于我們兒童文學作家來說,真是幸運地遇上了一個好時候,因為我們寫出來的作品將會有更多的人關(guān)注和閱讀了。

但同時我也發(fā)現(xiàn),在許多閱讀推廣人的書單里,國內(nèi)的原創(chuàng)兒童文學作品少得可憐,甚至沒有。好多次我忍無可忍地問:“為什么你們只推薦國外的童書?”他們會反問:“國內(nèi)有真正值得推薦的經(jīng)典嗎?就算有,也很少吧。推薦國外的更可靠。”我當然不滿他們的厚此薄彼,常據(jù)理力爭談論一些國內(nèi)的兒童文學作家及作品。后來我想,他們的“厚此薄彼”,一方面是因為對國內(nèi)童書的了解實在太少,而另一方面,是我們作家拿出來的一般般的作品實在太多的緣故吧。

由此我想到自己,我敢說“請放心地推薦湯湯的童話給孩子們看”嗎?我好像還沒有這個底氣。

今年春天曹文軒老師獲得國際安徒生獎,這毫無疑問極大地提升了中國兒童文學的自信,正如曹老師所說,中國一流的作品就是世界一流的作品。但我認為還是不能過于自信,我們不能因為曹老師獲獎了,就以為我們的作品全都上了一個檔次。

在中國,兒童文學現(xiàn)在是處于一個很好的時代,業(yè)界稱“黃金十年”,并且還有可能繼續(xù)新的黃金十年。在這樣的好時代里,也許更需要警惕自己的寫作心態(tài)。是不是自以為是了?是不是心浮氣躁了?是不是眼高手低了?是不是閉門造車了?是不是自我重復了?是不是止步不前了?是不是鼠目寸光了?

記得有一天走進一家書店,看著滿屋層層架架的書,我猛然想到,其實這個世界根本不在乎誰多寫了一個字或者少寫了一個字,也根本不在乎誰多出了一本書或者少出了一本書。除非這本書很了不得??墒鞘澜缟嫌钟卸嗌偃四軐懗隽瞬坏玫臅鴣砟??鳳毛麟角,少之又少。但我們不能因此而灰心喪氣,心里有這個向往,走的路總會遠一些。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心里有高山在,我們在創(chuàng)作時的心境和格局才會不同吧。

眨眼間寫作已十年有余,記得是2003年年底我寫下第一個童話,那時覺得童話就是編個哄孩子的故事,太簡單了,一周寫一篇不在話下。慢慢地一個月只能寫一篇,到后來兩個月也未必能寫出一個滿意的短篇了。越寫越難,越寫對童話越有敬畏之心。

沒錯,就是敬畏。童話是這樣一種看似簡單卻充滿張力的文學藝術(shù):它像哲學家一樣思考,又像孩子一樣表達;它節(jié)制又深情,清淺又深刻,簡單又豐富;它擁有抵達世界和生命內(nèi)核的力量。

童話是有力量的文學嗎?當然是的。它最大的力量正是來自它的天真和單純。它的天真和單純,使童話作品充滿溫暖、美好、詩意、善良和奇妙,它能使心靈掙脫現(xiàn)實世界的束縛,變得飛揚和靈動,變得柔軟和有趣。

當然,童話里不只有美好和幸福,不只有輕松和快樂,童話里還有黑暗和丑惡,苦難和承擔,有對生命和世界的反思,有對人性復雜性的思考和悲憫的情懷,有憂愁,有無奈,有憤怒,有悲傷,有欲望和傷害,有救贖和承擔。真正的童話從來不排斥苦難和悲傷,從來不是只有美好和快樂,它是有擔當?shù)?,不?ldquo;輕”,而是“重”的,那是舉重若輕。如果我寫的童話,讓人讀完了能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心靈受到洗滌和震撼,我會多么幸福!

童話是真實的文學嗎?當然是的。它看起來似乎和“真實”無關(guān),它的“外衣”是現(xiàn)實世界里不可能存在的,各種元素是想象的,但它的內(nèi)核是真實的。這種真實,是抵達世界和生命本質(zhì)的真實,使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不由自主地觀照現(xiàn)實的世界和生命,觀照內(nèi)心的悲歡和孤獨。這種真實,要比完全模擬現(xiàn)實的文字還真實,還入骨。而要抵達這種真實,需要作家有足夠的智慧、才華和情懷。

我這輩子大概是只喜歡寫童話了。對它的癡心,隨著日月更替,竟是越來越蓬勃。只要一想到它,我的生命就充滿力量和歡喜。它太迷人了,我無法抵擋它對我的誘惑,它令我總懷著飽滿的情感和沖動,讓我對活著這件事情興致勃勃。我如此渴望,創(chuàng)造出另外一個比真實世界更真實的幻想世界,以及這個世界里各種生命真切的悲喜。我如此渴望,能寫出意境開闊、有大氣象的童話,能寫出令人怦然心動、充滿文學魅力的童話。

記得那個冬夜,電視機前聽莫言在瑞典的演講,有一句話強烈地撞擊了我—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應該謙卑退讓,但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必須頤指氣使,獨斷專行。那是凌晨一點多吧,窗外風呼呼的,我的心里清晰而猛烈地響起一個聲音:我也該有一個自己的童話的國,在自己的國里我是王,我可以更任性些,更自負些,更大膽些,放下所有的束縛和規(guī)矩,用最適合自己的方式去寫,怎樣寫有洶涌的敘述沖動就怎樣去寫。寫別人不能寫的或想不到寫的東西,在看似沒有故事的地方寫出故事,在看似窮盡了想象的地方讓想象張牙舞爪,寫到別人驚訝和陌生,原來這也可以寫,原來可以這樣寫……我希望我創(chuàng)作的童話,它是獨特迷人的,是有意蘊有意境的,文字能閃爍出質(zhì)樸的華彩,故事講得靜水流深或者驚心動魄,能吸引讀者一口氣讀完,讀完以后,靈魂里產(chǎn)生回響,或微笑,或嘆息,或得到啟迪和力量,或者讓人內(nèi)心更加純凈柔軟。

我會用一輩子來寫童話,細水長流,把每一個童話當做一件藝術(shù)品,慢慢地孕育和琢磨。寫好作品永遠是一個寫作者贏得尊嚴的最優(yōu)美和雅致的方式。寫慢一點,再慢一點,多一些時間積累,多一些感情醞釀,多一些腦子思索,對每一個作品都全心全意,全力以赴,寫到窮盡處,寫到自己每一次所能抵達的最高處,我們的文字才是有價值的。

我期待有這樣一天,我能夠毫不膽怯地、很有底氣地說,推薦湯湯的童話給孩子們看吧,不會錯的,它有精神的力量和人性的光輝在,它如此奇妙又耐人尋味,它能滋養(yǎng)孩子們的心靈,引領(lǐng)他們成長。我更期待有這樣的一天,那時候,兒童閱讀推廣人的書單里,有一本又一本的中國原創(chuàng)童書,他們熱情洋溢地把它們一本一本地送到孩子們面前,推薦得自豪又放心。

(作者系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童話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