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作為中國的文化巨匠,魯迅是百年來永遠說不盡的存在。他以思想啟蒙為先導,打破了既有的文化秩序,使中國走向了現(xiàn)代之路?;赝粋€世紀,中國人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總能不謀而合地與魯迅相遇。當下,紀念魯迅的意義應是通過研究魯迅的思想文化遺產(chǎn)來燭照現(xiàn)實的社會問題,并找到醫(yī)治時代病癥的良藥。有鑒于此,本刊特邀部分專家學者撰文紀念魯迅誕辰135周年暨逝世80周年?,F(xiàn)將來稿刊載如下。
魯迅誕辰談革命
北京魯迅博物館研究館員 陳漱渝
今年是魯迅誕辰135周年暨逝世80周年,很多報刊都在熱情約稿。我首先想起了“魯迅的革命觀”這一話題。
這是為什么?
提起魯迅是誰,像我這種年齡段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回答: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革命家。這當然不是指魯迅持槍荷彈上過沙場,而是指當時中國革命有文武兩條戰(zhàn)線,魯迅就是文化戰(zhàn)線的領軍人物。但近幾十年來,人們談論的大多是作為文學家的魯迅、作為學者的魯迅,或者說,魯迅不但是文學家,而且是國學家、書法家、收藏家……而淡忘了他的革命家身份。
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并非偶然,因為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就有人認為革命是一種破壞性的力量,導致流血和犧牲,應該告別這種“暴力”和“恐怖”。反映在中小學教材中,不僅《清貧》不見了,《生的偉大,死的光榮》不見了,《刑場上的婚禮》不見了,就連辛亥革命志士林覺民的《與妻書》也不見了。
然而,在魯迅的語匯里,“革命”一詞并不是一種政治忌諱。1927年4月8日,魯迅在廣州黃埔軍官學校發(fā)表講演,題為《革命時代的文字》。他說:“其實‘革命’是并不稀奇的,惟其有了它,社會才會改革,人類才會進步,能從原蟲到人類,從野蠻到文明,就因為沒有一刻不在革命。”由此看來,魯迅對“革命”的理解是十分寬泛的,既包括了進化、改良,又包括了特定歷史時期難以避免的暴力革命。總之,革命是一種推動歷史車輪前行的力量。
魯迅本人對革命是一種什么態(tài)度?他的革命觀有沒有一貫性?魯迅作品告訴我們,魯迅早年就有通過個性解放的途徑建立“人國”的理想,但中國3000年的封建專制跟個性解放是水火不相容的?;仡櫬L的歷史進程,魯迅認為中國曾經(jīng)歷的無非是兩種時代的更替:一種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另一種是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無論在以上哪個時代,中國人都沒有爭到做人的資格。所以,魯迅神往于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1934年,魯迅在《答國際文學社問》中明白無誤地談到他的思想轉(zhuǎn)變:“先前,舊社會的腐敗,我是覺到了的,我希望著新的社會的起來,但不知道這‘新的’該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新的’起來以后,是否一定就好。待到十月革命后,我才知道這‘新的’社會的創(chuàng)造者是無產(chǎn)階級,但因為資本主義各國的反宣傳,對于十月革命還有些冷淡,并且懷疑?,F(xiàn)在蘇聯(lián)的存在和成功,使我確切的相信無階級社會一定要出現(xiàn),不但完全掃除了懷疑,而且增加許多勇氣了。”
在蘇聯(lián)解體、社會主義陣營不復存在的當今,我們應該如何正確解讀魯迅上述這段話?我的理解是:
第一,《國際文學》是當時國際革命作家聯(lián)盟的機關刊物,魯迅的答記者問是他晚年在國際范圍一次鄭重的政治表態(tài)。跟他同時接受《國際文學》采訪的還有茅盾,茅盾跟魯迅持同一政治立場。他的回答是:“大概是一九二〇年罷,我開始叩‘文學’的門,那時候,偉大的‘十月革命’已經(jīng)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無產(chǎn)階級的國家,可是我們中國方面對于這件創(chuàng)造人類歷史紀元的大事業(yè)的真相,知道得很少,特別是關于文化方面……我竭力想從‘十月革命’及其文學收獲中學習,我困苦地然而堅決地要脫下我的舊外套。”可見,對“無階級社會”的向往與追求是“五四”以來先進中國人的共同理想,也應該是我們今天在實現(xiàn)中國夢過程中仍然執(zhí)著追求的崇高理想。
第二,上世紀30年代,繼十月革命之后,中國知識界再度掀起了“蘇俄熱”;有些人還產(chǎn)生了“聯(lián)蘇制日”的想法,就連胡適也承認蘇聯(lián)進行的政治實驗的正當性。魯迅所說的“蘇聯(lián)的存在和成功”主要指兩點:一是消滅了沙俄時代的農(nóng)奴制,千百萬農(nóng)奴沖出了地獄之門,成為支配自己命運的主人;二是成功實現(xiàn)了由農(nóng)業(yè)國向工業(yè)國的轉(zhuǎn)變,在西方資本主義世界陷入經(jīng)濟蕭條的時候,蘇聯(lián)小麥和石油的出口量震驚全球。以上兩點即是人權的尺度和生產(chǎn)力的尺度。這兩個標準,至今仍然具有普適意義,是衡量社會制度優(yōu)劣的主要標尺。
第三,由于客觀環(huán)境的限制,魯迅沒有條件到蘇聯(lián)進行實地考察,因此他的蘇聯(lián)觀并非沒有局限性。但我們更應該看到,蘇聯(lián)從成立到解體有一個演變過程。十月革命之前、十月革命初期、列寧時期、斯大林前期、斯大林晚期,情況也不盡相同。上海《申報》對蘇共黨內(nèi)進行清洗的報道始于1936年八九月間。比如,1936年9月2日《申報》刊登了一篇《黨獄發(fā)生后蘇俄全國不安》的文章,說有一些黨內(nèi)重要人物被捕,引起國內(nèi)不安;但同一報道又稱,有人向斯大林進言之后,斯大林頗以為然,同意改正。蘇聯(lián)的肅反擴大化主要發(fā)生在魯迅去世之后。魯迅無法預測他死后發(fā)生的事情,這是不難理解的。
第四,魯迅當年雖然發(fā)表過贊揚蘇聯(lián)的言論,但并非主張照搬蘇聯(lián)的政治模式。他對美國記者斯諾說:“我不了解蘇聯(lián)的情況,但我讀過很多關于革命前蘇聯(lián)的情況的東西,它同中國的情況有某些類似之點。沒有疑問,我們可以向蘇聯(lián)學習。此外,我們也可以向美國學習。但是,對中國說來,只能夠有一種革命——中國的革命。我們也要向我們的歷史學習。”(《魯迅印象記》)
今天,我們國家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由“以階級斗爭為綱”到“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的轉(zhuǎn)變。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我們重溫魯迅的革命觀,具有什么現(xiàn)實意義呢?我認為,其意義主要在于增進我們理想的純潔性與堅定性。理想純潔與否取決于它的初衷,取決于它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崇高的革命理想根基在民。魯迅在著名的《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一文中曾明確表示,他之所以擁護當時中國的革命政黨,無條件加入其領導下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就是因為這個政黨是足踏在地上,為著中華民族的生存、溫飽和發(fā)展而流血奮斗。這同他的人生理想完全一致。魯迅是在中國革命處于低潮的白色恐怖下走向革命的,不像那種腳踏兩只船的“革命文學家”,革命高揚時就把腳踏在革命這條船上,革命一旦受挫又趕緊跳到文學這條船上。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作為一個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者,魯迅從來沒有對革命懷有羅曼蒂克的幻想。他一直認為,革命過程中必然會有血,有污穢,但還有嬰兒。在魯迅看來,世上本無神人一般的先驅(qū),君子一般的大眾,也沒有“主角無不超絕,事業(yè)無不圓滿”的革命。所以,無論革命遇到什么艱難挫折,魯迅對革命的前景始終懷著樂觀的信念。
當前,我們?yōu)閷崿F(xiàn)中國夢而進行的各項改革,其復雜性和艱巨性絕不亞于歷史上任何一次革命。因此,重溫魯迅的革命觀,我們能從中得到多方面的深刻啟示。
魯迅:在古典與經(jīng)典之間
北京魯迅博物館常務副館長 黃喬生
一
魯迅逝世雖剛滿80年,其作品卻常常被稱為經(jīng)典。有人可能會質(zhì)疑:不是古典作家,怎能成為經(jīng)典作家?古典和經(jīng)典兩詞含義的重合之一,是時間。換個角度問:現(xiàn)代作家獲得經(jīng)典性,是否必須與古典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系?判定一個作家是否經(jīng)典,古典性或曰傳統(tǒng)的繼承是不是必要的條件?
魯迅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相接是不爭的事實,但這一事實在一定時期卻被有意無意地遮蔽。魯迅深受外國文化影響,甚至有過全盤否定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言,叛離姿態(tài)確能給人以否定其與古典文化聯(lián)系的口實。事實上,魯迅一生都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內(nèi)創(chuàng)作,他與中國古典作家的繼承關系毋庸置疑。提到魯迅,人們就會想到屈原、司馬遷、杜甫、蘇東坡等古代文豪。正如馮雪峰所說,魯迅的精神與他們的精神是連接一氣的。馮雪峰曾撰文向外國人介紹魯迅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寫好后給魯迅過目。當魯迅看到馮雪峰把自己與高爾基、契訶夫等外國作家并列時,謙虛地說自己和他們沒法比;看到把自己同屈原、杜甫、蒲松齡等中國文學大師相提并論時,魯迅立刻警覺地說,這些話對外國人說說可以,若讓中國人看到,可能招致麻煩。為什么呢?因為中國人論本國文學,有古典和經(jīng)典的高標尺,現(xiàn)代人不容易達標合格。
經(jīng)典一詞含有傳統(tǒng)的、優(yōu)秀的、不朽的、典范的意思。魯迅的作品直到今天還有重要影響,是因為他的描寫和探索中不但包含著現(xiàn)代性的種種問題,而且包含著關于本民族性格和感情的一些恒常的東西。沒有對中國古典文學的深厚修養(yǎng)和深刻理解,魯迅是不可能創(chuàng)造出新文學經(jīng)典的。
二
魯迅甫一創(chuàng)作小說,就具有經(jīng)典性質(zhì)?!缎虑嗄辍吠岁惇毿恪⒑m和廣大普通讀者,還有后世的研究者和作家,都對魯迅一出手就顯示出成熟的創(chuàng)作形態(tài)欽佩不已。茅盾曾說:“《吶喊》里的十多篇小說,幾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這些新形式又莫不給青年作者以極大的影響,必然有多數(shù)人上去試驗。”
魯迅的文化品格既非麻木頑固,也非偏頗狂熱。他與傳統(tǒng)的密切關系有兩個表現(xiàn),一是繼承,二是反對,看似相反其實相成,而且是按照自然順序,先繼承后反對,或者也可以說,在繼承中反對,又在反對中繼承。反傳統(tǒng)是對傳統(tǒng)的一種凝視和審視,與輕視和漠視有極大的差別。反傳統(tǒng)并不一定是不好的,關鍵在于時機和場所。20世紀中葉以后,中國文化建設中出現(xiàn)了大問題,不是先繼承后反對,而是在對傳統(tǒng)還沒有認識的時候就反傳統(tǒng),一味強調(diào)破壞。
魯迅回國任教和到北京從政生涯的前期即后人所謂的“十年沉默期”,是他人生經(jīng)驗積累的重要階段,沒有這個時期,就沒有他后來的文學偉績。這個時期正是他更深刻浸淫傳統(tǒng)并為突破傳統(tǒng)積蓄力量的時期。魯迅在日本留學期間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溫柔敦厚”和“不攖”詩教已有反思和批判,他將外國作家、詩人同中國傳統(tǒng)文人對比后,呼喚中國出現(xiàn)“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摩羅詩人”。但在十年沉默期,他并沒有回到早年神往的“摩羅詩人”,而是像中國古代的文士,苦讀佛經(jīng),抄書拓碑,在孤寂中凝結(jié)意象、錘煉文字。在一疊抄碑紙中間,我們看到他隨手抄寫的李賀《感諷》詩片段,透露出凄涼的心緒:“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長安夜半秋,風前幾人老。”這是魯迅與傳統(tǒng)的一次熱烈擁抱和掙扎角力。正是在長期的沉潛中,魯迅獲得了對一個作家極其重要的深刻的歷史意識。沒有這種歷史意識,作家就無法達到深厚和沉穩(wěn)。作家的經(jīng)典性表現(xiàn)在他要成為時代的代言人和集大成者。中國傳統(tǒng)為魯迅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養(yǎng)分,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野史與正史同樣重要。他的一些小說,特別是后期的歷史小說《故事新編》,頗多取材于青年時代閱讀和輯錄的古代典籍和筆記小說。他的小說學習古典小說的諷刺藝術,雜文學習古代文體,詩歌取法古代詩人如李賀、李商隱、溫庭筠等。經(jīng)典性必然來自這種歷史沉潛,而創(chuàng)造性來自這種沉潛基礎上的反觀。沒有對本民族歷史的熟知,就無法反身自照。魯迅在中外歷史的比較中看清了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狀。他的小說表現(xiàn)的反禮教思想本身并不新奇,中國古典文學中不乏這樣的思想,歷史上就曾出現(xiàn)過李贄這樣的杰出思想家。但魯迅吸取外來思想,融合了進化論、個人主義、“超人”等學說,揭露了家族制度的弊害和傳統(tǒng)思想吃人的殘酷性。外來文化為他提供了思考中國傳統(tǒng)的參照。這是魯迅的獨特性之所在,也是他在某些方面超越先賢之所在。
三
繼承古典是為了創(chuàng)新。能為創(chuàng)新提供動力的古典才能成為經(jīng)典,如果沒有創(chuàng)新,古典將凝滯死板,失去活力。魯迅生活在一個除舊布新、重新衡量古典的時代,他在繼承傳統(tǒng)和開拓創(chuàng)新之間走過一條獨特的道路。
魯迅那個時代人們反對的所謂“古典”,并不是古典文學的優(yōu)秀傳統(tǒng),而是以古典形式出現(xiàn)的擬古的老套的假古董。他對優(yōu)秀的古典文學作品是熟悉和敬仰的,在他的相關論著中,《詩經(jīng)》、《楚辭》、遷史、杜詩、《紅樓夢》、《儒林外史》等都得到很高的評價。
魯迅懷抱啟蒙主義思想,他寫作的出發(fā)點是“為人生”并要改良人生。他的思想意識和藝術修養(yǎng)具有多元性和前衛(wèi)性。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內(nèi)容看,對中國所處困境有極為深刻的認識,對中國國民劣根性作出了尖銳的批判。在描寫中國人生存困境的《阿Q正傳》中,阿Q在物質(zhì)上一無所有,精神上無聊而且麻木,恰是中國人在20世紀初的絕望中的普遍狀態(tài)。經(jīng)典作品的一個特點就是有典型情景,這些情景是人類常常經(jīng)歷的感情、事件或境遇。魯迅這部代表作反映了那個時代的主要特點,表現(xiàn)出對中國社會的深刻認識。魯迅通過敘事角度的變換和反諷的效果,極大地提高了作品的主體意識。
魯迅具有深刻的認識能力和反省能力。這是一種古老的高超的智慧。他首先深刻地認識了自己,認識他周圍的人們,進而認識他所在的社會,認識民族的歷史、現(xiàn)實和未來。他把這種認識能力和評判智慧運用到普遍的社會層面,而不是針對個人,也就是他所說的“論時事不留面子,砭錮弊常取類型”,因此使這種被他的對手稱為具有“刀筆吏”文風的論辯文章,大大超越了他的同鄉(xiāng)中比比皆是的舞文弄墨的師爺們,也超越了同鄉(xiāng)前輩如徐文長等作家。這種來自人民的高度成熟的智慧,正是經(jīng)典作家必須具備的條件之一。魯迅在小說形式上進行了廣泛試驗,既有吸取,又有創(chuàng)造,在學習西方手法的基礎上,經(jīng)過了本土化內(nèi)容和形式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與同時代過分浪漫主義的、形式松散的作品相比,結(jié)構上是成熟和完美的,具有古典主義風范。
魯迅的語言也具有成熟的品質(zhì)和豐富的包容性。在探索語言方面,可以說沒有哪個現(xiàn)代作家像魯迅這樣用心盡力。他善于用簡練的文字表達思想,有力地證明了語言的成熟和思想的成熟有密切的關系。魯迅的語言結(jié)合了古典文學的簡練和民間口語的活潑,其作品成為青年學生學習的范本,不少精彩論斷成為人們不斷引用的警句,乃至人們行為舉止的座右銘。
四
魯迅的思想已深入到中國人的思想和思維模式中,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一些文學形象乃至創(chuàng)作技巧都是對他的繼承、模仿、闡釋或改寫。文本能否經(jīng)得住“重寫”,也是衡量其經(jīng)典程度的標準。所謂“重寫”,就是復述早期某個傳統(tǒng)典型或者主題,進行刪削、添加、變更,并在主題上顯示創(chuàng)造性。文學家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強調(diào)傳統(tǒng)的連續(xù)性和常新性。魯迅本人對被奉為經(jīng)典的儒家和道家的文本進行過重寫,將古老的神話傳說故事變成對當代社會實施批評的素材。同樣,魯迅的經(jīng)典也被反復重寫,一方面表現(xiàn)歷史循環(huán)重復的悲哀,另一方面也正透露出魯迅的經(jīng)典地位,說明他確實寫出了“國人的靈魂”。作家和文化批評者們將從魯迅作品中解讀中國現(xiàn)代人面臨的種種問題,從他走過的道路中吸取經(jīng)驗。從魯迅的學問文章中,我們可以認識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關系、中外文化的關系、傳統(tǒng)與個人的關系。
魯迅在繼承和批判傳統(tǒng)中創(chuàng)造經(jīng)典,中國古典文化在魯迅的思想中占有很重的分量。他晚年一些沒有完成的出版和著述計劃,透露出他在古今貫通和中外融合方面還有更大的愿景。例如,他計劃撰寫的《中國字體變遷史》與其搜集的大量金石拓本之間的關系,就很值得認真研究。
魯迅是從古典走向經(jīng)典的。探討古典文化和魯迅經(jīng)典作品之間的關系,是一項復雜艱巨的工作,要求廣博的知識儲備和細致的梳理功夫。
魯迅的朱安•朱安的魯迅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董炳月
喬麗華著的《我也是魯迅的遺物•朱安傳》,在近年的魯迅研究界是一部富于沖擊力和建設性的巨著——雖然它不足270頁,薄薄的。在該書中,魯迅元配夫人朱安完整地展示了自己寂寞、悲慘、荒誕的人生,而其人生與魯迅密切相關。該書表明,在朱安被認識之前,魯迅不可能得到深入、全面的理解。朱安,這位身材瘦小、相貌平凡、不識字、裹著小腳的舊式女子,和老子、尼采、拜倫、夏目漱石、果戈理等中外文化名人一樣,深刻地影響著魯迅的世界觀、人生觀、文學創(chuàng)作,而且這種影響更為直接?!吨彀矀鳌诽峁┝艘粋€重新認識魯迅的視角,具有“重構魯迅”的功能。從朱安的角度看,魯迅不是偉大的文學家、革命家、思想家,不是“民族魂”,而是一位嫌棄、冷落她20多年,最后帶著女學生離她而去的丈夫。
光緒三十二年(丙午)六月初六,即公元1906年7月26日,從東京回到紹興的青年魯迅在周家新臺門與朱安完婚。“六月初六”應當是周家按黃歷選定的黃道吉日,但對于魯迅來說,這是受難日。這樁婚姻歷來被普遍地看作“封建婚姻”,男女雙方被看作“封建婚姻的受害者”,但是,關于婚姻在魯迅心理上留下了怎樣的創(chuàng)傷,卻鮮有具體分析。按照《朱安傳》的敘述,從1899年3月周家向朱家“出口”(舊婚俗中的求婚程序)算起,拖了七年才舉行婚禮。母親魯瑞是聽到兒子魯迅在東京娶妻生子的傳言,才謊稱生病喚魯迅回國完婚的。就是說,魯迅是被騙回家的。但是,騙他的是自己的母親,他只能忍受,并且順從這種安排。魯迅本來十分厭惡“瞞與騙”,視之為中國國民性并長期批判,但母親卻在終身大事上騙了他。1936年,魯迅曾寫《我要騙人》一文,文章雖然是就中日關系而談,但他對于“騙人”的理解之中應當存在著為母親所騙的記憶。《朱安傳》指出魯迅與魯瑞“母與子的關系也并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么理想化”,是有根據(jù)的。據(jù)黃喬生《八道灣十一號》的考察,魯迅留下了許多照片,但其中沒有與母親的合影。在批判“吃人”的《狂人日記》中,也存在著親人相食的悲劇??梢姡橐鲋恤斞傅耐纯嘀?,就是對寡母的愛戴與體諒使他委屈自己,接受母親的安排。而婚禮中出現(xiàn)的辮子、小腳問題,對于從東京回來的魯迅來說,則具有特殊的、惡毒的諷刺性。在明治末年的日本,中國男人的辮子與女人的小腳都是愚昧與屈辱的符號。1903年3月,魯迅在留日一年之后剪去了辮子,并為此拍“斷發(fā)照”作紀念。同月,大阪的世界博覽會發(fā)生了“人類館事件”,一個身穿中國服裝、裹著小腳的女性(主辦者說是“臺灣人”)被放在會場里展覽,引起中國留學生的抗議。此事無疑刺激了魯迅。魯迅在仙臺醫(yī)專留學時,藤野先生關于裹腳女子腳骨的詢問也曾使他為難。在1926年11月所作《范愛農(nóng)》一文中,魯迅依然寫及自己留日時期對小腳的深惡痛絕。然而,在自己的婚禮上,魯迅被迫戴上假辮子,看到了朱安的小腳,而且這小腳無法撐起的大鞋還從花轎里掉出來,釀成婚禮上的一個“事件”。
青年魯迅的心靈中存在著“創(chuàng)傷性記憶群”,婚禮大概是其中最深的一道傷口。被母親騙回國,在日本建立的價值觀受到嘲弄。因此,他在新婚第二夜就獨自睡在書房,婚后20年間與朱安形同陌路,努力將朱安從自己的生活中抹去。關于這一點,看看魯迅日記即可明白。朱安在魯迅日記中絕少出現(xiàn),而且沒有名字,僅僅是作為“婦”、“眷屬”。
更大的悲劇在于,魯迅的拒絕本身證明著朱安的無法回避,畸形、變態(tài)的婚姻生活給魯迅造成了持續(xù)的、巨大的痛苦?!吨彀矀鳌诽岢隽艘粋€尖銳的問題:“魯迅與朱安結(jié)婚多年而沒有孩子,究竟是因為道德上的極端潔癖,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有著外人所無法參透的隱秘的苦痛?”而且,著者由魯迅的畸形婚姻來解釋魯迅何以能透徹理解獨身者的變態(tài)心理,引用了顧頡剛攻擊魯迅“準鰥夫”的話。
結(jié)合婚姻悲劇重讀魯迅作品,其中許多會呈現(xiàn)出新的涵義。魯迅1919年12月4日回到紹興辦理遷居事宜,就夫妻關系而言是回到了朱安身邊,12月24日離開紹興的時候也帶著朱安。然而,滯留紹興20天的日記中沒有朱安,朱安僅僅存在于24日日記的“下午以舟二艘奉母偕三弟及眷屬攜行李發(fā)紹興”一語中。在取材于此次返鄉(xiāng)的小說《故鄉(xiāng)》中,敘述者“我”則沒有家眷,身份、職業(yè)不明。所以,從小說與題材的關系來看,《故鄉(xiāng)》是魯迅回避發(fā)妻、塑造“獨身自我”、思考“希望”的作品,而這“希望”與朱安給他的“絕望”有關。
尤應注意的是散文詩集《野草》。關于該書,魯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1931年11月作)中有說明,所謂“大抵僅僅是隨時的小感想。因為那時難于直說,所以有時措辭就很含糊了”。結(jié)合《野草》的實際情形來看,這種說明并不成立?!兑安荨分小兜难壑小贰兑挥X》等篇針砭時局,并非“難于直說”或“措辭就很含糊了”,《頹敗線的顫動》寫普遍性的倫理問題,更與是否“直說”無關。我認為,魯迅的說明本身有誤導讀者、掩蓋真相之嫌。從《野草》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具體內(nèi)容能夠看到這真相,真相之中存在著朱安。1924年5月25日,魯迅移居西三條胡同,居住至1926年8月26日南下廣州?!兑安荨分械?3篇作品即寫于此時此地。當時,魯迅和母親、朱安居住于此,另有兩位女傭。關于這種家庭“太怕人”的壓抑氣氛,《朱安傳》引用魯迅友人荊有麟的文章作了描述,關于魯迅撰寫《野草》中諸文時的狀態(tài),則需要我們用想象來補充。西三條寓所的正房共三間,東間住著魯迅母親,西間住著朱安,魯迅住在當中一間后面的“老虎尾巴”里。夜深人靜,魯迅獨坐在“老虎尾巴”里對著東墻寫作,相連的兩個房間里是兩位給了他許多痛苦與煩惱的女性。意識到這一點,有助于理解《野草》中的氛圍與意象,進而發(fā)現(xiàn)其中“潛在的朱安”。
《影的告別》曰:“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將此語作為魯迅在靈魂深處對朱安發(fā)出的聲音,符合邏輯。1923年魯迅因兄弟失和搬出八道灣的時候,就企圖擺脫朱安,但未能做到,朱安影子一樣隨他住到了磚塔胡同,又隨他搬到西三條寓所?!段业氖佟芬黄?,魯迅自云是“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但是,對于處于無戀狀態(tài)、在朱安身邊用第一人稱“我”寫這首打油詩的魯迅來說,詩歌的內(nèi)涵會與他本人的婚姻狀態(tài)無關嗎?實際上,該詩表現(xiàn)的“我”與“我的所愛”之間的錯位、隔膜關系,同樣屬于魯迅與朱安?!稄统稹芬黄新阒?、手持利刃、枯站在曠野上無言相對的兩個人,可以理解為魯迅與朱安的喻體——魯迅用“漠視”之刀對抗畸形婚姻,朱安則還之以無言的“如影隨形”?!断M芬黄?,則應結(jié)合小說《故鄉(xiāng)》結(jié)尾處對于“希望”的思考來理解。“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在這種表述中,魯迅對自己不幸青春(即朱安的投影)的哀嘆一目了然。
《野草》之外,寫于同一環(huán)境中的《傷逝》同樣值得注意?!吨彀矀鳌犯嬖V我們:研究者已經(jīng)指出子君身上有朱安的影子。確實,小說中子君“凄慘的神色”,“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的生存狀態(tài),也屬于朱安。“我終于從她言動上看出,她大概已經(jīng)認定我是一個忍心的人”,“天氣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小說中的這種敘述則可以用之于魯迅本人?!秱拧泛汀段业氖佟芬粯邮菑?ldquo;我”的視角展開敘述,作為敘事者的“我”與作為魯迅的“我”難免重疊在一起。
朱安使魯迅寂寞、痛苦、絕望,但她是一個善良、自尊、堅韌的人?!吨彀矀鳌氛故玖怂纳屏?、自尊、堅韌乃至掙扎。朱安作為那個年代的女性只能從一而終,但遷居北京之后魯迅對她的態(tài)度仍無改變。終于,在婆婆的某次壽宴上,她穿戴整齊向親友下跪,說:“我來周家已許多年,大先生不很理我,但我也不會離開周家,我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后半生我就是伺奉我的婆母。”對于她來說,這就是最激烈的抵抗手段了吧。魯迅去世后她在西三條的家里設了靈堂,寂寞地守靈,卻不準家人以親戚名義參加上海的魯迅紀念活動,以免有人看魯迅的笑話。魯迅去世后她活了11年,貧病交加中一直努力保持“魯迅遺孀”的尊嚴,去世前冷靜地安排自己的后事,將衣物分贈親友。魯迅曾經(jīng)贊美在“三一八”慘案中死傷的劉和珍等人,曰:“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zhuǎn)輾于文明人所發(fā)明的槍彈的攢射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我認為,與這三位女子相比,朱安更為“驚心動魄的偉大”。命運把她放在一個生不如死的尷尬位置,她卻必須有尊嚴地活下去,那種活比壯烈的死更艱難??上?,晚年的朱安是魯迅看不到的。
魯迅與朱安的婚姻悲劇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悲。兩個差異如此之大的人實在是無法在一起的,但他們走到一起,于是悲劇發(fā)生了。誰錯了?誰都沒有錯。魯迅沒有錯,朱安沒有錯,魯迅母親也沒有錯,他們都是“封建婚姻制度的犧牲品”。不過說到犧牲品,朱安無疑是更大的犧牲品。魯迅最終帶著許廣平離開舊家庭,走向新天地開始新生活,而朱安只能留在西三條。1943年她送走了婆婆,1947年6月29日她本人在貧病交加中離開人世。現(xiàn)在被命名為“魯迅故居”的西三條魯迅寓所,其實命名為“朱安故居”更恰當。魯迅在這里只住了兩年零三個月,而朱安在這里住了23年,直到去世。
魯迅太偉大,朱安太渺小。所以,盡管他們是結(jié)發(fā)夫妻,但人們看魯迅的時候看不到朱安,或者盡量不看朱安。魯迅去世之后許壽裳編魯迅年譜要寫及朱安,甚至專門給許廣平寫信說明,請求諒解。1944年10月,唐弢等人因保存魯迅藏書問題來到西三條,與年邁、貧病交加的朱安商談,朱安憤怒了,說:“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的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這聲音帶著血與淚,包含著40多年的悲憤與委屈。但是,這聲音最終還是淹沒在后來的各種“時代強音”之中。《朱安傳》指出,在1949年以后的大概30年中,朱安被排除在魯迅研究之外,甚至成為禁區(qū)。朱安在周家位置尷尬,在后人建構的魯迅話語中更為尷尬?,F(xiàn)在看來,朱安的被漠視、被排斥,證明著“我們”的專斷、丑陋、殘忍與自欺欺人。值得慶幸的是,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朱安終于“浮出歷史地表”,引導人們看到更為真實的歷史與更為全面的魯迅。而且,進入21世紀,“我也是魯迅的遺物”這一聲悲憤的吶喊,也成了魯迅研究的正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