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校園欺凌事件不斷發(fā)生,引發(fā)社會的持續(xù)關注。根據(jù)教育部統(tǒng)計,僅2016年5月至8月,就上報68起校園欺凌事件。有的是老師打學生,有的是學生打學生。那些帶有強烈侮辱性質的肢體暴力與人身傷害造成受害者嚴重的心靈創(chuàng)傷與心理疾病。而不少欺辱與被欺辱學生的家長,也以不適當?shù)恼Z言和行為對事件予以回應。相似的新聞層出不窮,大大地吸引了人們的眼球。驚駭與錯愕有之,嘆息與茫然有之。而前些日子“北京中關村二小事件”的持續(xù)發(fā)酵,更加導致“霸凌”一詞成為網(wǎng)絡中的熱詞。人們不禁要問:

今天的學校怎么了?今天的大人和孩子怎么了?今天的社會怎么了?

——是的,這是怎么了?

要我說,這是我們大家自食苦果。

很久很久以來,大約有5000年,至少也有3000多年吧,在中國,無論是小孩子還是成年人,很少能有人彼此面對面地說出一個字:愛。直到今天,這種“有愛口難開”的情形并沒有改變。

而我卻很是懷疑,到底我們心中有沒有愛的存在。假使愛的感覺和感情的的確確存在,而且很濃很濃、很深很深,那么我們要想把這么濃厚、這么深邃的愛的情愫始終不露餡兒地藏起來,并且繃緊嘴唇就是不吐露出來,也真夠難的!

但是,我們中國人就是不怕難,也難不倒。于是,我們咬緊牙關,打死也不說一個“愛”字(除了對戀愛對象)。尤其是對外姓人或外鄉(xiāng)人,就更別想這美事兒,“愛”——沒門兒!我們并不羞于向別人開口借錢,也不扭捏于行小賄、托門路、討個方便什么的,更不忌諱群體觀賽時眾口一詞——“草泥馬”,但是,絕了,我們就是在說這個“愛”字的時候,靦腆得要命,緊張得要死。就連對自己的親人包括生身父母都似乎難以啟齒。我這就問問大家,你們中的誰對自己的父母說過“我愛你”?

我之所以要這樣問,是因為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我的老母親當時已經(jīng)90歲高齡,但我卻從沒有對她說過一個“愛”字。眼看這就要成為她老人家終生的遺憾,也是我的愧疚,但是,上帝好像洞察了我的心思,讓我在最后時刻彌補了這一缺憾。那一天,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是我母親住院數(shù)日、撒手人寰的前一天。我在她的病床邊,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對她說:“媽媽我愛你!”母親背靠著墻,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她笑得那么開心,我還清楚地記得她嘴角浮現(xiàn)的皺紋,她本想抿住嘴,但還是笑開了花……

這件事,讓我深刻地反省了自己,反思了我們的文化。我知道我的父母都很愛我,但是,他們也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個“愛”字。想一想,這好奇怪呀!至親如父母,至孝如子女,尚且彼此不說一個“愛”字,何況對待陌生人呢?人們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而一個小學老師對他的學生們說——“我愛你們”,這是多么正常,又是多么必要啊!一個聽到老師說愛他的學生,會得到怎樣的心靈溫暖?又會怎樣地努力學習、當個好孩子,以回報老師的厚愛呢?

假如一個人每天都能感受到來自周圍的愛,從愛中汲取力量,我相信,只要他有心,只要他懂得感恩,就不會再庸庸碌碌、總是灰頭土臉地面對生活,他將昂首挺胸、虎視鷹揚。正是愛,使人成為人。但是,這種愛的發(fā)源地是家庭,是學校;這種愛的發(fā)起者是父母,是教師。然而,我們今天,當真有像模像樣的愛的教育嗎?我們當真有愛的觀念和意識嗎?我們當真有愛的真情和素質嗎?我們當真有愛的需要和能力嗎?

前兩天,一家雜志讓我寫新年卷首語,我毫不猶豫地把文章題目定為《愛,是宇宙第一推動力》。我不是天體物理學家,不懂得宇宙生成與演變的科學道理。我想,即便是最優(yōu)秀的科學家恐怕一時或一世也講不明白宇宙真諦。但是,我能看到壯麗無比的星空,閃光的星云繚繞;春暖花開、多姿多彩的大地,萬木崢嶸;太陽像是掌管天庭時辰的忠仆,而月亮則宛如愛護眠床的提燈女士……我知道,我感恩宇宙、大自然,給了人類無盡的愛,那是一種仁慈而又無私的愛、博大而又細膩的愛、深摯而又長久的愛、樸素而又崇高的愛……

如果宇宙有法則的話,我相信,愛就是它的法則,永恒的法則。

而我們人類作為宇宙創(chuàng)造出的生命,又怎么能無視這屬于無窮時空與無上榮耀的宇宙之愛呢?

宇宙以愛為動力,以善為意志,無時無刻、無處不在地顯露美的真容。人類只需仿照它的樣子,做真善美的事情就可以了。而我們從小,從家庭和學校開始,就應該受到愛的教育,也就是真善美的熏陶與啟迪。

但是,我們今天卻不得不吞食自釀的苦酒,昏昏然,懨懨然,眼睛布滿貪欲的血絲,面前晃動著一群鬼蜮的骷髏。社會上,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好像總是充滿戾氣,隨時準備發(fā)作。我們生生把好端端的家庭和干干凈凈的學校變成了冷冰冰的競逐場,道德底線全無,以毀損他人為樂……

傳統(tǒng)啟蒙教材《三字經(jīng)》有言,“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小小年紀的學齡孩子,往同窗的腦袋上扣垃圾筐毫不含糊;只為遲到,老師就責令學生互扇耳光,并且“見藝技癢”地親自上陣“示范”;嫉恨自己父母的學生竟然對親生爹娘下手殺戮……今天的社會現(xiàn)實,即校園、家庭頻發(fā)觸目驚心的“霸凌”事件、殘忍案件,被1000多年前撰寫《三字經(jīng)》的老先生不幸言中。

我們大家看得清楚,今天的家庭缺愛,缺少愛的教育;今天的學校缺愛,缺少愛的教化;今天的社會缺愛,缺少愛的教導。可悲的是,我們缺愛,而又不知怎樣補缺;我們缺少愛的養(yǎng)育,卻又無從獲取愛的營養(yǎng)。倘若有一劑“補愛”如同補鈣的藥方,真可謂對癥下藥而老少皆宜。抑或有誰發(fā)明一種愛的強心劑,能夠加強心臟收縮力量,改進血液循環(huán),則我們愿意授予其“愛心醫(yī)學獎”。但是,我們知道,愛的教育正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惟有篤志前行。“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記得有一本意大利人亞米契斯寫的書,名叫《愛的教育》(1886年初版)。盡管這是一本兒童文學讀物,卻被列為該國成年人十本必讀書之一。這本書的原名“考萊”,在意大利語中是“心”的意思?;蛟S,作者早就知道,對于孩子來說,“心”的哺育和教育,遠比“腦”的哺育和教育更加重要。夏丏尊先生曾在翻譯此書時說:“教育之間沒有情感,沒有愛,如同池塘沒有水一樣。沒有水,就不成其池塘,沒有愛,就沒有教育。”

是的,真是千真萬確。“沒有愛,就沒有教育”。

倘使在我們人類生存的這個地球上,有什么可以稱之為教育的首要目的與功能的話,那么,舍去愛,舍去愛生命、愛他人、愛群體、愛人類的美好情感與高尚情操以外,還有什么呢?

假如我們的家庭和學校教會了孩子知識、技能,唯獨沒有教會他們去愛,愛每一個生命、愛整個世界、愛正義、愛公平、愛真理,那么,我們就是在培養(yǎng)與造就一批又一批機械生命、冷血動物。

《圣經(jīng)》告誡人們:“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愛就要)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記得21世紀初,我曾作為記者參加在德國柏林舉行的德中文化交流項目——“中國日”活動。閑暇時,在古樸的鄉(xiāng)鎮(zhèn)教堂里見到感人的一幕:在祭壇下,有幾張彩色蠟筆繪制的稚嫩圖畫,顯然是學齡前后的小孩子的涂鴉之作。在畫面的四角擺放著幾個紅蘋果和幾束野花,想必也是熱愛耶穌基督的兒童們的心意。城市街頭,常見盛大壯觀、造價不菲的節(jié)日花壇,卻很難打動我們柔軟的心,很難在我們心里留下痕跡。但是,德國鄉(xiāng)鎮(zhèn)小教堂里飽含愛的情愫的童蒙小禮物,卻永久地銘刻在我的心頭,成為永駐的風景,每每回望,依舊感慨萬千……那是幼小心靈所發(fā)出的純真之愛,樸素無華,簡單唯美。

同樣,佛教與伊斯蘭教也以對生命、自然、人類的大愛為基礎、為核心,在愛的教育的普及與傳播方面發(fā)揮著潛移默化的作用。

再看中國。我們數(shù)千年文明歷史締造了經(jīng)久不衰的儒學(即孔學),有人稱之為“儒教”。仁者愛人的理念與主張是儒學的主旨與精華。這種寬厚、仁慈的博愛胸懷,堪稱古老中華文化的思想美玉、精神瑰寶。孔子在《論語•學而》中諄諄教導、大力倡導的“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既是一種社會道德倫理觀念,又是一項可實際操作的家庭與學校人文教育的內容。儒學中有關仁愛的教誨哺育著世世代代的中國人,讀書知禮的人謹記在心,大字不識的人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二,口口相傳,化育天下,溫文爾雅。多少年、多少代,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薪火相傳、綿延不絕的愛的教育,因為儒學的存在與傳承而滲透于社會各個階層,乃至謙謙君子不乏其人,販夫走卒懷抱仁厚,黃口小兒學會禮貌,白髯長者和藹可親……

然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的社會戾氣彌漫,粗鄙橫行,斯文掃地,歹意猖獗……人們在情感上變薄,在心地上變硬,在為人上變壞,在處世上變滑……而聳人聽聞、屢屢上演的校園“霸凌”丑劇,則使我們不得不承認,家庭與學校普遍存在的愛的教育缺失所造成的惡果,只能由所有社會成員被迫吞食。盡管食難下咽,卻不得不吞咽。因為我們有所虧欠,也就必須償還。

最后,我們要問:愛的教育,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