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冬天,我參加了三次采風活動,10月去了吉林長白山,11月去了福建武夷山,12月去了湖南綏寧縣。從東北到西南,從屯兒到寨子,一路走下來看了很多漢族、滿族、朝鮮族、苗族、侗族的村寨,有跟我小時候成長的村子相像的,也有風格迥異的,有時驀然看到樹籬環(huán)繞的菜畦,看到趾高氣揚的公雞帶著一群母雞悠然踱步,恍惚間也有時光倒流之感,一時發(fā)呆,陷入美好的回憶中去。我的心里是溫暖的,也是悵然若失的。
主辦方帶我們參觀的村寨都是有代表性的傳統(tǒng)村落,屬于受保護的文化遺產。而之所以要保護,并且作為“遺產”,是因為近30年來農村勞動力大面積向城市轉移,伴隨商品經濟大潮和工業(yè)生產的迅猛發(fā)展,傳統(tǒng)的生產生活方式遭遇空前沖擊,“空心村”“空巢村”成為農村的普遍存在,一些更加古老的村落逐漸被遺棄。與此同時,幾千年來的鄉(xiāng)村生產生活方式所衍生的風俗、建筑、自然風貌都面臨消逝?,F代人在物質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時,精神上并不愉悅,魂不守舍、壓力山大,就像無根浮萍,這都是失去故鄉(xiāng)的隱形心理疾病。從文化層面上說,傳統(tǒng)的農耕漁獵文明的喪失,對于中華文明鏈條是一種暴力的斷裂,尋根成為現代人深層的文化呼喚。
自2008年把父母接到我工作的太原之后,故鄉(xiāng)的老屋就閑置了,托一位本家叔叔照料著,每年“五一”和國慶長假父母雷打不動地回去兩趟,把屋子和院子打掃一下,住上幾天,叔叔在院子里的菜畦種著蔥和豆角,這幾天基本上就夠吃了。每年兩次回村里住住,可以讓日漸年邁的父母安心地在城里生活下去,仿佛是回家接地氣和補充能量的。我照舊很忙,天南海北地飛,但無論置身哪里的村落,都在不自覺地尋找和故鄉(xiāng)的相同之處,找到了,就感到渾身上下都洋溢著幸福。毫不矯情地講,有時候我心里回老家院子里去安閑地住幾天的渴望強烈到使人發(fā)瘋,中年之后尤其如此。我想,這是所有像我一樣從農村走進城市的人的普遍而深刻的鄉(xiāng)愁。而承載這鄉(xiāng)愁的故鄉(xiāng),又普遍面臨著被開發(fā)或者被遺棄的命運,當養(yǎng)育了我們成長的鄉(xiāng)愁真的消失的那一天,我們都會成為靈魂無家可歸的流浪者。留住鄉(xiāng)愁,成為國人精神層面上的普遍訴求。
中共十八大以來,習近平同志提出要繼承和保護中華傳統(tǒng)文化,他在各地考察工作時常常提及中華傳統(tǒng)文化,他批評某地的小學語文課本把古典詩詞刪去,他在幾乎所有講話中都引用名篇佳句,他明確提出要“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xiāng)愁”。于是,自2012年以來,我國啟動了傳統(tǒng)村落保護工作,經過五年多的努力,目前已有4153個村落列入國家級“中國傳統(tǒng)村落名錄”,更多的村落受到了省、市、縣、鄉(xiāng)鎮(zhèn)和村一級的保護,傳統(tǒng)村落文化遺產得到了基本保護。這是新時代的大手筆,這些村落讓每一個中國人在新時代有地方尋找鄉(xiāng)愁,有地方寄托鄉(xiāng)愁,是新時代的靈魂家園。
然而,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對古村落過度進行旅游開發(fā),又成為遺產保護的另一個難題。主辦方請我們這些作家來,一方面是為了深入挖掘民俗文化,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宣傳一下“鄉(xiāng)村游”吧。房子是要靠人氣養(yǎng)著的,老房子不住人很快會破敗,但過度使用和改造會造成更大的破壞,如何對傳統(tǒng)村落在合理開發(fā)的程度上進行保護,是一個新的“鄉(xiāng)愁”課題。以物質形式存在的地面附著物終究會消失,而其承載的建筑風格、民風民俗、歷史沿革等文化遺產卻是人類永久的精神財富。因此,搶救和整理傳統(tǒng)村落的文化遺產,讓它進入文獻當中永久留存,是新時代“記得住鄉(xiāng)愁”的重要舉措。
我想以湖南綏寧縣黃桑坪上堡侗寨和樂安鋪大團侗寨為例,說明一下傳統(tǒng)村落文化遺產搶救和整理的珍貴之處。這兩個寨子2012年11月入圍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2014年上堡侗寨被列為中國歷史文化名村,綏寧縣文聯主席、作家陶永喜告訴我,上堡侗寨正在申報國家級文化遺產。我請他復印了一份綏寧縣侗寨遺產地文化研究與保護組編寫的《上堡大團侗寨文化遺產資料匯編》,在返程的機場和飛機上我讀得如癡如醉,我想,如果把這給一個在異鄉(xiāng)的侗族人看,他會不會掉下淚來?
《上堡大團侗寨文化遺產資料匯編》分四章,分別是“村落和建筑”“生產和生活”“習俗和信仰”“文化和藝術”,它完整而立體地把侗寨文化呈現于紙上,豐富生動,賞心悅目,不亞于觀賞《清明上河圖》長卷。我知道了上堡和大團侗寨傳統(tǒng)的生產工具主要有犁頭、耙頭、鋤頭、斧頭、柴刀、鐮刀、摘禾剪、扮桶、打谷機、曬禾架、風車、石臼、水碾、油榨等,生產用具有撮箕、籮筐、背簍、魚簍、蝦簍等;傳統(tǒng)的生活用具主要有竹編的簸箕、篩子、焙籠、竹籃、米升等,木制的臉盆、端盆、水桶、米桶、甑子等,陶制的老腌壇、酸水壇、水缸等,金屬制的菜鍋、飯鍋、水鍋、煨盛、酒壺等,棕編的蓑衣,草編的草鞋等。這些工具和用具中有很多跟我小時候在故鄉(xiāng)晉南見過用過的相同或者類似,較為特殊的是摘禾剪和曬禾架。
曾經綏寧侗苗不分,習俗相近。清乾隆版《綏寧縣志•苗俗》載:“苗……其俗穿青衣,左衽,長褲寬腳,男耕女織,自染自縫,不食隔夜米,俗云避疫。買賣無契約,刻木為憑。正月,頭帶白帕一塊,每夜沿村踏歌。婚多同姓。唯半里附近粵西儂種,男結髻,帶圈環(huán),頭纏赤巾,織青布為衣,吹蘆笙為樂;女細褶短裙,不穿褲,圍爐共坐。茶用油炒,與諸苗稍異。”這是很有價值的民族融合的現象,說明同一民族在不同的區(qū)域也會呈現不同的風貌,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是最特別的那一個,無可取代,至珍至貴。
而大團侗寨有滾田的風俗,無論男女,在5歲、10歲、15歲生日時,要分三次滾泥田。5歲時由母親領到田邊,讓孩子滾過泥田,父親在另一邊接著,意味著孩子從此離開母親溫柔的懷抱,開始向父親學習生產勞動;10歲時由父親領到田邊,祖父在對面接,表示孩子初長成人,要向祖父進一步學習更專業(yè)的生產技藝;15歲時由祖父領到田邊,對面無人迎接,讓孩子自己滾過去,證明他已長大成人,可以獨立勞動闖蕩生活了。滾田是侗家的成人禮,與我的故鄉(xiāng)晉南在孩子12歲生日時宴請親戚和村人辦“圓滿”禮是一個意思。我記得我就是辦過“圓滿”禮之后,接過父親手里的小平車車轅,開始拉車給地里送農家肥,正式參與生產勞動的。我在想,當一個侗族的兒童經歷過三次“滾田”,從少年到成年,走出故鄉(xiāng)進入北上廣這樣的大城市,在一天緊張的工作之后,午夜夢回之時,鄉(xiāng)愁在怎樣地浸潤著他疲憊的靈魂啊,讓他放松、陶醉,再次積蓄起奮斗的能量。
《上堡大團侗寨文化遺產資料匯編》可作為各民族搶救整理傳統(tǒng)村落的樣板,為住建部門和保護組織提供范本。
男耕女織的鄉(xiāng)村生活在中國延續(xù)了數千年,已經上升到了精神文化層面。隨著科技進步,工業(yè)化大生產和耕作集約化生產不斷發(fā)展,傳統(tǒng)的村落普遍從生產生活的主體演變?yōu)槲幕z產,這是社會發(fā)展進步的趨勢。然而,搶救和保護傳統(tǒng)村落,讓它進入文化遺產而流傳萬世,可以慰藉子子孫孫的鄉(xiāng)愁之夢,這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所做的澤被后世的一項靈魂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