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則寓言說,很久很久以前,謊言和真實在河邊洗澡。謊言先洗好,穿了真實的衣服離開,真實卻不肯穿謊言的衣服。后來,在人們的眼里,只有穿著真實衣服的謊言,卻很難接受赤裸裸的真實。
評論家當以此為鏡。他的論著作品即是其人格成色的鑒證,編造假話、炮制贗品是有罪的。但是,誠意坦蕩、質地信人的文章實在稀見。你去看那些云山霧罩、煞有介事的劇評,大多是“三段論”。譬如評一出京劇《空城計》,第一部分寫京劇簡史;第二部分寫《三國演義》簡述;第三部分先寫這戲的劇情簡介(多半還是抄的節(jié)目單),然后蜻蜓點水幾句,末了略加慰勉:加油,好戲在后頭呢。凈這樣兒。這種筆法玩轉“藝術正確性”,放之四海而皆準。然則“三簡”并“一簡”——實在簡陋透頂,見不得人的。
國內的評論文章普遍沒有辨識度,也如同看了海量的帝王將相戲、才子佳人戲、反腐倡廉戲、道德英模戲、農(nóng)村扶貧戲,我每每產(chǎn)生錯覺,以為都是一個編劇寫的,一個導演排的,一個演員演的。這樣的易拉罐流水之作,除了擠兌版面與糟蹋稅金,究竟能為人民提供幾擔精神食糧?能有幾部可以傳承傳世?更遑論走向世界。創(chuàng)作者與評論者面上一團和氣,實則各拉山頭、互不買賬,形成皮里陽秋的利益同盟,舞文弄墨遂淪為文化人的遮羞布。但是,評論家不去擔當、不愿擔當,最終也就不能擔當。不如就奉勸他們金盆洗手、含飴弄孫,莫要誤人誤己誤天下。
上述兩種“失色”的評論者,一為裝聾,二為作啞,稟賦本就闕如,無非是混日子、混稿費,不說真話。還有一種更可怕,他們認認真真、兢兢業(yè)業(yè),就是不說人話,患了嚴重的“失心癥”,其癥結在于常識性觀念的斷裂甚至匱乏。我多次呼吁,一個心智健康的文藝評論家(也包括創(chuàng)作家)要有“常識三觀”。
一是照進藝術邏輯的歷史觀。評論家不是歷史考據(jù)家,任何一部杰作都是自足且開放的,唯作品是其自身的全部現(xiàn)場,它若發(fā)光,天幕自啟。歷史劇作品絕非歷史教科書,歷史邏輯要先在地服從藝術邏輯,所有史料不過是為作家取象所用,而非心為形役。否則,你盡可枕著二十五史杜門不出,謝絕影劇院便是。
這本來毋庸置喙,但奇怪的是,太多評論者陷入懷古懷舊的情結中,視盲失聰卻不自知,一味膠柱鼓瑟,拿著歷史書的放大鏡去考據(jù)藝術家的神來之筆。又豈不知,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更是思想史。所以我創(chuàng)作與批評古裝劇,一向主張“古人必說今人語”,不問人從何處來,只問可通今人心。元人關漢卿的《竇娥冤》鑄命運之懸梯,明人湯顯祖的《牡丹亭》抒死生之至情,今人陳亞先的《曹操與楊修》叩人性之困局,沒有一部是為歷史描紅,每一部都是古代戲,但千百年來,哪一部又不是堪當“現(xiàn)代戲”?
二是彰顯人文精神的現(xiàn)代觀。評論家不是宗法衛(wèi)道士。時間的趨近未必與價值的公正同頻。我們尤要明辨深知,現(xiàn)實題材不等于現(xiàn)代創(chuàng)作,作品題材的當下性未必先決于品格的高下;現(xiàn)實主義不等于實用主義,任何作品的創(chuàng)造不是水果拼盤買來即食;藝術真實不等于現(xiàn)實真實,現(xiàn)實中人總是“心缺一角”,藝術恰恰是為了“補天”;現(xiàn)代戲不等于現(xiàn)在戲,洋裝華服雖在身,未知軀殼可棲魂?稍一思忖便知,那些扭曲的評判,完全是庸俗社會學、機械論的畸變。道德綁架絕非創(chuàng)作圭臬,綱常馴化不是人文關懷。
眾所周知,2500年前,古希臘戲劇就已相當成熟,詩的文學與思的哲學比翼齊飛?!侗豢`的普羅米修斯》告訴我們,一位神祇就算為了人間盜取火種,也須經(jīng)久承受惡鷹啄傷的懲罰?!抖淼移炙雇酢犯嬖V我們,一位君主就算再賢明仁慈,犯了過失,也無可逃避贖罪?!栋蔡岣昴犯嬖V我們,一位公主為了讓叛逆而亡的兄長入土為安,卻須面對國家意志的刑處。他們不僅與情與義有一個約定,更與天有一個契約。從蘇格拉底到盧梭,從亨利•梅因到馬克斯•韋伯,那紙契約不僅傳載于思想的湍流,也燃燒于文明的薪火。非獨創(chuàng)作家、冷眼熱觀的評論家尤需涵泳這一腔高貴氣韻??梢哉f,自古希臘、文藝復興、啟蒙運動至今,藝術價值的現(xiàn)代性,始終關乎人的生命、自由與美。從這個意義上說,傳統(tǒng)是需要過濾的,而現(xiàn)代永遠在路上。
三是賦予主體創(chuàng)造的美學觀。評論家不是復制粘貼匠。藝術家揮就一片蒼茫大地,評論家們便可自生一派萬類霜天。藝術家的作品是評論家醅制新釀的酒曲。這是二者之間彼此獨立的最美的酬酢。
評論家不是藝術家的附庸,也不是評審場的附麗。評論家要樹立自己的作品思維。所謂作品思維,也即作家思維、創(chuàng)造思維,筆下之作的品相就是作家的氣象,其品質就是創(chuàng)造的氣質。如同一部戲劇、小說那樣,一篇評論也要講究思想立意、謀篇布局,講究文體文格、文風文勢,否則就是一堆學術虱子、案牘垃圾。有些評論且不說立意結構怎樣,連遣詞造句都捉襟見肘、灰頭土臉,不夸張地說,小時候語文就沒學好。又如,開頭結尾極為要緊,很多評論者連起碼的自覺都沒有。你去看一幅書法如何起筆如何收鋒,一部電影如何入畫如何出畫,從第一筆、第一幀開始,都要有結體、章法與造勢。三流貨色的評論,一眼覷過,不是強為填鴨,就是陳詞濫調。
誠然,評論家也是賣文為生,但他不是貨郎擔,走到哪兒賣哪兒。我說過,評論家應是一個洞察未知的凝視家,一個重塑價值的冒險家,一個捍衛(wèi)真理的思想家。這正是評論家的出色所在,也是他的“顏值”擔當。不然他將有何面目示人,憑何資本安身?
除卻以自己足金成色的作品為真理代言、為自己立心,評論家并無其他炫耀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