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蕩歲月的歷法論爭
晉代以后,中華大地再次分裂,南北對峙。南朝經(jīng)歷了宋、齊、梁、陳。在北方,北魏分裂成東西魏,又分別被北齊和北周取代。北周靜帝大定元年(581),楊堅受禪登基建立隋朝,開皇九年(589)滅陳,重新開啟大一統(tǒng)的新時代。正史用了9/24(《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南史》《北史》)記載這270多年的多事之秋。對于天文歷法來說,其中僅《宋書》和《魏書》有《天文志》或《律歷志》,其他各史皆沒有這類志書,這就留給《隋書•律歷志》追記前代相關(guān)史實的任務(wù)。傳本《隋書•律歷志》(三卷)由唐朝著名天文歷法和算學家李淳風編著,他堪稱此任的不二人選了。
李淳風(602—670),道號黃冠子,岐州雍縣(今陜西省寶雞市岐山縣)人。貞觀元年(627)入太史局供職,專攻天學歷算長達40年,官至太史丞。咸亨元年(670)卒,高宗追封李淳風為太史令。新舊唐書皆有其傳。
按照我國古代的傳統(tǒng),律志一般包括律、度、量、衡,且往往和歷志合在一起,律、歷、度、量、衡相協(xié)調(diào)?!端鍟?bull;律歷志》上卷實際上是律志,不在此文考慮范圍。中卷記載了梁、陳、北魏、北齊、北周、隋初的歷法沿革及其改歷過程中各家之間的爭論,收錄了隋開皇四年(584)頒行的《開皇歷》和開皇十七年(597)頒行、大業(yè)五年(609)重修的《大業(yè)歷》原文。下卷則記載了劉焯在隋初歷法改革中的抗爭過程,以及沒有頒行的《皇極歷》原文。
今年夏秋,筆者受命注《隋書•律歷志》,收筆時發(fā)現(xiàn),將各卷卷首的注釋合起來,不失為這段動蕩歲月的歷法簡史,我們暫不管那些歷法的原文解讀,只看其中為歷法改革而引起的爭論,不妨叫它“吵架篇”。
《隋書•律歷志》卷中共記述了五次因改革歷法引起的爭訟,前三場在南北朝期間。
第一次是在南朝的梁代,祖暅為爭取頒行其父《大明歷》(又稱《甲子元歷》)的申論。祖沖之《大明歷》撰成于劉宋大明六年(462),是一部著名的歷法,當時由于朝中權(quán)臣戴法興的反對,未被采用。所幸祖沖之有個好兒子,祖暅又遇上了文治武功的梁武帝,經(jīng)過一番爭論和測驗,天監(jiān)九年(510)正月,正式用祖沖之《甲子元歷》頒朔。
第二次爭論發(fā)生在北齊武平七年(576),劉孝孫和張孟賓同鄉(xiāng)且同知歷事,二人各自編制了自己的歷法(《武平歷》和《張孟賓歷》),另有董峻、鄭元偉的《甲寅元歷》,以及趙道嚴(不知是否有歷法)等,都要求與宋景業(yè)《天保歷》進行優(yōu)劣檢驗。適逢當年六月戊申朔有日食,朝廷于是同意以實測日食來檢驗諸說。“劉孝孫言食于卯時,張孟賓言食于甲時,鄭元偉、董峻言食于辰時,宋景業(yè)言食于巳時。至日食,乃于卯甲之間,其言皆不能中。”但還未及進一步斗法,北齊亡國,此次改歷爭論也就不了了之了。
第三次爭論是北周武帝時馬顯等針對《明克讓歷》和參用的甄鸞《天和歷》的抗爭,北周當時行用和參用的兩部歷法的確都很平庸,從本志收錄的馬顯抗表可知,武帝并不滿意當時行用的歷法。參與這次歷爭者有八家,規(guī)模和氣勢宏大。但北周當時缺乏歷法大家,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驗證、辯論,判定馬顯等勝出,頒行其《大象歷》。
隋初的歷法改革
隋初歷法爭訟十分激烈,以劉孝孫為主針對張賓的《開皇歷》(為卷中的第四次爭辯,劉孝孫失敗,張賓的歷法繼續(xù)行用),以及以劉焯為代表針對張胄玄歷法有兩個階段的爭論。第一階段開始時,張胄玄聯(lián)合劉孝孫、劉焯和張賓論戰(zhàn),張胄玄勝出,頒行胄玄的歷法。旋即轉(zhuǎn)入劉焯對張胄玄抗爭,劉焯失敗,為卷中的第五次爭論。劉、張的第二階段論戰(zhàn)則見于卷下。
公元581年,楊堅取代北周建立隋朝。“方行禪代之事,欲以符命曜于天下”,新帝國需要一部新的歷法。楊堅登基前,道士張賓便揣知上意,說“上儀表非人臣相,由是大被知遇”。于是,令其主持編制新歷法的工作,參與者有儀同劉暉、太史司歷劉宜,另有馬顯、鄭元偉等十余人。開皇四年(584),張賓等編成新歷,隋文帝隨即下詔頒行,即《開皇歷》。
《開皇歷》是在何承天《元嘉歷》基礎(chǔ)上“微加增損”而成。其在歷元的設(shè)置、回歸年長度(為365.24342日,與理論值之差僅為90秒)、考慮月亮視差影響等方面,還是有一些特點的。但總體而論,《開皇歷》是落伍的。
張賓所創(chuàng)之歷既行,劉孝孫與冀州秀才劉焯“并稱其失,言學無師法,刻食不中”,提出了六個方面的批評意見。特別是他們用劉孝孫所制《甲子元歷》,就日月食時刻、冬至日所在宿度及冬至時日等三方面的推算值,與實測值及前代有關(guān)記錄進行比較。這是用古代歷法學術(shù)傳統(tǒng),真刀真槍地比武。我國古代評判歷法優(yōu)劣一般用兩個標準:一是用它推算典籍上的天象記錄,看是否吻合。二是預推即將發(fā)生的天象,一般都用日月食,然后實際觀測,看是否合天。這顯然是一個優(yōu)秀而又科學的學術(shù)傳統(tǒng)。
劉孝孫和劉焯力主歷法必須引進歲差,并指出了《開皇歷》交食預報和驗影定氣等存在的一系列問題,證明了《甲子元歷》的相對精確??傊麄儗Α堕_皇歷》的批評是得體的,要求以《甲子元歷》替代《開皇歷》也是恰當?shù)摹?墒?,這場歷法之爭卻罕見地發(fā)展成政治事件。當時,張賓受寵于高祖,他和太史令劉暉共同指責孝孫“非毀天歷,率意迂怪,焯又妄相扶證,惑亂時人”。這第四場爭論就此不歡而散。
再看第五場。數(shù)年以后,張賓去世。劉孝孫伺機上表重提舊案。但太史令還是劉暉,他狡詐地將劉孝孫留在太史院,“累年不調(diào),寓宿觀臺”。劉孝孫被逼無奈,“乃抱其書,使弟子輿櫬來詣闕下,伏而慟哭”。此舉驚動了朝廷,高祖問國子祭酒何妥,何妥說了公道話。隋文帝隨即任命劉孝孫為大都督,并下令重啟校驗新舊歷法疏密的工作。
至開皇十四年(594)七月,隋文帝過問日食事。楊素等奏報:張胄玄歷法合如符契,孝孫之術(shù)驗亦過半,而《開皇歷》幾乎無驗。就是說,重開歷法校驗時,張胄玄加入了爭訟。于是,高祖接見了孝孫、胄玄等??墒牵O堅持“請先斬劉暉,乃可定歷”,“高祖不懌,又罷之”。顯然,劉孝孫的這一要求過分了,想必孝孫也是被太史令欺負得沒了方寸,不久抱憾而終。
接下來,風水輪到張胄玄了。張胄玄(約526—612),渤海蓚(今河北景縣)人,隋書有傳。開皇五年(585),他曾與李文琮一起編成一部歷法,坊間“散寫甚多”,產(chǎn)生了一些影響。約開皇十年(590),張胄玄經(jīng)人舉薦至太史院任職。劉孝孫去世以后,楊素等推薦張胄玄繼續(xù)新歷的制定工作。隋文帝因此召見了他,胄玄趁機說他測算出當時午中日影的長度較前代為短,說明日行軌道偏上,自古有“太平日行上道”的說法,就是說當時正是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隋文帝自然大悅,讓他參定新歷。
劉焯(544—608),字士元,信都昌亭(今河北冀縣)人,隋書也有傳。他得知隋文帝起用張胄玄,便“增損孝孫歷法,更名《七曜新術(shù)》”,也要求參與校驗。但胄玄和袁充聯(lián)手,這二人都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劉焯落敗,只得再回老家,繼續(xù)鉆研著述。
到開皇十七年(597),張胄玄參考劉孝孫歷編成了新歷,請求朝廷頒行。隋文帝令楊素等見證,讓他和太史令劉暉、司歷劉宜等爭個“短長”。
劉暉等雖然明知他們的歷法弱,但他們制定了上乘的辯論戰(zhàn)略。前面已經(jīng)說過,張賓歷的回歸年長度值是很好的,于是他們以己之長攻敵之短,雙方“迭相駁難,高祖惑焉,逾時不決”。這次辯論算得上是真正的(辯論)高手過招。
楊素等又立議六十一事,讓暉與胄玄答辯。暉一無所答,胄玄中五十四。或許楊素等所擬題目有傾向性,但畢竟胄玄歷術(shù)占優(yōu)勢。在楊素等的支持下,主要還是他的日長影短說甚合上意,爭訟就此了結(jié)。還有個叫顏敏楚的人幫腔,說漢代落下閎曾預言后八百歲將有圣人定之。于是,隋文帝下詔,“朕應(yīng)運受圖,君臨萬宇,思欲興復圣教,恢弘令典,上順天道,下授人時”??梢?,隋文帝想盡快頒布新歷,是要證明自己是應(yīng)受天命的圣人。隨后劉暉、劉宜等被革職,張胄玄為“員外散騎侍郎,兼太史令,賜物千段”。令人費解的是,隋文帝又同時將太史令庾季才等人也一并革了職。隋一統(tǒng)南北后,廣收天下圖籍,庾季才受皇命,主編《垂象志》《地形志》,特別是《靈臺秘苑》一百二十卷傳世流芳,且他與此次歷法之爭無多大關(guān)系。原來,隋文帝曾以胄玄、充所言日長影短事問于季才,“季才因言充謬。上大怒,由是免職,給半祿歸第”。
開皇二十年(600),本計劃進一步“著日長之候”,太子征天下歷算之士,咸集于東宮,卻引起了新一輪歷法論爭。劉焯此次帶來了他多年精心打磨的《皇極歷》,欲“駁正胄玄(歷)之短”。太子楊廣大概也知道劉焯歷法占優(yōu)勢,但僅升劉焯為太學博士,歷法校驗之事并未排上日程。而劉焯意在取代張胄玄歷,太學博士頭銜不是他的興趣,不久便稱病返鄉(xiāng)。
仁壽四年(604),劉焯再次上書皇太子,歷數(shù)張胄玄歷六個方面的失誤,提議“請徵胄玄答,驗其長短”。次年楊廣繼位,著作郎王劭、諸葛穎二人,趁侍宴之機推薦劉焯,帝曰,“知之久矣,乃下其書與胄玄參校”。張胄玄更是辯論高手,何況其在歷法方面造詣甚深,知己知彼。于是,他僅攻擊劉焯《皇極歷》采用定朔法,曰:“故張衡及何承天創(chuàng)有此意,為難者執(zhí)數(shù)以校其率,率皆自敗,故不克成。”劉焯雖為大儒且以雄辯著稱,也無能為力。雙方“互相駁難,是非不決”。楊廣雖已看出端倪,但礙于胄玄等在太子興廢問題上支持了自己,故袖手旁觀。劉焯又憤而辭歸。至此他已四戰(zhàn)四敗。
大業(yè)四年(608),“太史奏曰:‘日食無效’”。隋煬帝又想起劉焯,“召焯,欲行其歷”。但當時袁充是紅人,“左右胄玄,共排焯歷”。劉焯雖據(jù)理力爭,但事情就是沒有進展,劉焯也抱恨離世。
袁充(544—618),字德符,陳郡陽夏(今河南淮陽)人,隋書有傳。開皇十四年(594),袁充因上“晷影漏刻”,自此進入太史院。張胄玄言日長影短之瑞時,袁充極力附會之。開皇二十年(600),當上了太史令的袁充重提日長影短之事,其時正值廢楊勇立楊廣為太子,“充奏此事深得其宜”,隋文帝順勢改開皇二十一年為仁壽元年(601)。隋煬帝即位后,袁充又奏“去歲冬至,日影愈長”,不久又奏“陛下修德,熒惑退舍”。史家說袁充“候帝意欲有所為,便奏稱天文見象,須有改作,以是取媚于上”。
熔舊鑄新成就《大業(yè)歷》
李淳風對《皇極歷》的評價是“術(shù)士咸稱其妙”,《皇極歷》雖未被頒行,李氏破例仍全文收入《律歷志》。今天看來,《皇極歷》的一系列創(chuàng)新對后世歷法產(chǎn)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這不僅是劉焯也是李淳風對中國天文學的巨大貢獻。
劉焯去世后,張胄玄著手對其歷法進行系統(tǒng)的修改,加入了自己新的研究成果,也包括消化吸收論敵的一些觀點,“諸法率更有增損”,從而推出一部新歷法,這便是《大業(yè)歷》。其實,他早就知道自己歷法尚有不足,曾參考劉孝孫法有過修訂,但被劉焯發(fā)現(xiàn),批評他剽竊?,F(xiàn)代研究證明,《大業(yè)歷》是一部優(yōu)秀的歷法,其中有不少張胄玄的創(chuàng)新。
其實,隋代雖然僅維持了30余年,但卻出現(xiàn)了劉孝孫、劉焯、張胄玄三位歷法大家。三人都是張子信“三大發(fā)現(xiàn)”的傳人,并且有所發(fā)揚,共同開創(chuàng)了隋唐天文歷法的新時代。
正如胡適慨嘆的那樣,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這不僅來自史官的筆觸,也在于讀史人的理解。
天文歷法之學從來就是古代社會上層建筑的重要內(nèi)容,從早期開始就與先民的敬天崇拜密不可分,相關(guān)學說一直是古代社會的重大社會政治問題,《史記》八書中的《律》《歷》《天官》又與《禮》《樂》緊密聯(lián)系,成為帝王統(tǒng)治政治學說的重中之重。漢代董仲舒“天人合一”學說一經(jīng)提出,就被歷代帝王奉為正統(tǒng)。我們今天習慣于將古人的這種傳統(tǒng)學說,用是否具有今天的科學意義來進行評價,還不時地貼上封建迷信的標簽,這是我們的偏執(zhí)。我們的先民有他們的社會生態(tài)與學術(shù)傳統(tǒng),古人也會有自己的“官樣文章”。我們今天能讀到的天文歷法文獻,基本都來自正史。其實,以歷法為例,本文以上記述的一幕幕辯論,評判的依據(jù)往往是實際天象觀測,拿觀測數(shù)據(jù)說話,這是符合科學標準的。至于祭奠天地的禮儀、溝通神人的學問,乃至統(tǒng)馭萬民的理論,這些是皇權(quán)政治的需要,是君臣之道,本不屬科學范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