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望城有唐初四家之一的歐陽詢故里書堂山,也稱筆架山。歐陽氏之郡望可上溯至春秋,其乃越王之子,越被楚滅,其地封疆烏程歐余山之陽,故以歐陽為姓氏。南齊以降,世出官宦:歐陽詢曾祖為屯騎校尉,祖為鎮(zhèn)南將軍,父領(lǐng)廣州刺史。歐陽詢始官于隋,唐太宗時為太子率更令、弘文館學(xué)士,簪纓不絕,閥閱庚續(xù),且成就為中國書法史上的泰斗。歐陽詢生于廣州,父輩蒙冤,毀家避難,六歲時伶仃孑然回到書堂山故里蝸居讀書。1500年歲月磨蝕,舊跡早湮,欲尋唐物,嘆不可得。因為唐代完整建筑在今之神州湮之不存,除梁啟超、林徽因所發(fā)現(xiàn)的山西五臺山佛光寺東大殿有盛唐原貌可尋及幾座唐代木構(gòu)、塔之外,海外則只有日本真言宗和天臺宗的寺院和越南的順化皇宮依稀可窺。山麓之書堂寺,據(jù)說是前人為紀念歐陽詢、歐陽通父子依山而筑,據(jù)此而名“歐陽閣峙”,為“書堂八景”之一。但業(yè)已經(jīng)今人重葺,不具大唐重檐疊屋的風韻。崖側(cè)古樹,雖濃蔭如蓋,或是晚近所栽,即如濃蔭之下被鄭板橋吟詠過的洗筆泉,凝眸之下,可供游者發(fā)思古之幽情,但不必認真稽古是否遺存千年墨痕。

中華之人文薈萃,燦若星辰,凡名人之故里,舊時從官府至民間甚為重視,無外乎提倡風氣教化、揄揚君子楷模。歐陽詢不僅是望城名人,更是中國文化史上殊堪景仰的星宿。書堂山的故里建筑,宏觀而質(zhì)樸,可見望城人對先賢的尊崇。所謂山不在巍峨,物不在華美,正是“墨跡堪仰止”“草木映光華”。

歐陽詢的墨跡流傳至今,堪稱國寶,被奉為“歐體”,至今被愛書者所摹臨、所膜拜。我的已故書法老師賈誠雋先生,是著名書法教育家,亦擅歐、顏、柳諸體,其歐體書法堪稱大家。他常感嘆:“歐體是最難學(xué)的。”今人只知歐陽詢之真書即所謂楷體,其實他所以傳之不朽,是“八體盡能,筆力勁險,篆體尤精”(張懷瓘《書斷》),行、隸、篆,無所不擅,“飛白尤精”(朱長文《續(xù)書斷》)。傳世之《夢奠帖》《千字文》《卜商讀書帖》等,僅此流布,然于《夢奠帖》中,盡見歐陽公清勁“飄揚”的筆力(蘇東坡云“真書難于飄揚”),結(jié)體相背求險的風韻,如宋人朱長文《續(xù)書斷》中所贊“師法逸少,尤務(wù)勁險”,迄今仍然是人們仰之不盡的真書典范。他的《用筆論》等書論著述更為后代研習(xí)者所重。

歐陽詢“博貫經(jīng)史”,有君子之風,是唐初名臣,受到唐高祖李淵的欣賞,李世民等諸皇子皆隨他學(xué)書。他的兒子歐陽通也是書法家,時號“大小歐陽體”,后人譽為“可以臻妙品”;尤承父風,以君子氣節(jié)標榜,“晚節(jié)自貴重”;武則天時“轉(zhuǎn)司禮卿,判納言事”,反對“以武承嗣為皇太子……以為不可,死于酷吏”。朱長文在《續(xù)書斷》中特意大贊:“嗚呼,歐陽父子以風節(jié)學(xué)藝相繼為唐名臣,美哉!”歐陽修撰《歐陽氏譜圖》,述他這一支當是歐陽詢的族裔,歐陽修不僅是名臣,更是杰出的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和詩人。

這樣的君子名節(jié)當然受到故里父老的敬重,值得筑書堂山祠廟以供后人瞻仰。文明統(tǒng)緒,不絕如線。行旅匆匆,不可盤桓。趨此拜觀,也不枉人生履痕。留意山川秀美,更不可遺忘君子澤被,才可使物美其地,浸潤后昆。

我很遺憾不曾拜訪望城有關(guān)何凌漢、何紹基父子的遺跡。讀《清史稿》,何紹基為清代著名書法家,我少壯時曾往濟南,游“四面荷花”“一城山色”的大明湖,見歷下亭何紹基大書杜甫詩句楹聯(lián),“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詩書俱美,仰之觀止。北京著名的楊椒山祠諫草堂匾額也是何紹基所題,可見其人望。為楊椒山祠題匾,道德首在其沖,何紹基當然名副其實。何紹基為道州(今道縣)人,《清史稿》有傳,他的父親何凌漢為嘉慶十年(1804)進士,歷任福建學(xué)政,順天府尹,工部、戶部、吏部尚書等職。工于書法,取法顏體,朝廷冊文多出其手。我看過他行書臨顏真卿《爭座位帖》,是贈送友人之作,用筆跌宕圓轉(zhuǎn),并不循規(guī)而拘于原帖,似乎還融米字之鋒穎,由書法可見何凌漢對何紹基的影響。何凌漢為官清峻,以嚴查徇私、直言弊政而聞名。他逝世后,謚“文安”“賜祭葬”。其長子何紹基將父柩歸葬于望城河西谷山九子嶺,據(jù)《望城民俗集》考,墓地即今望城縣黃金鄉(xiāng)九子嶺,何紹基親撰《夢地記》以敘,可知他奉柩由京師潞河“舟行南歸”,大約用四個月時間到達長沙。他往尋塋地,看到九子嶺“頓跌起伏,峰巒秀發(fā),如干盡枝窮,奇葩燦發(fā),理勢然也”。然后親自督建,按重臣規(guī)制起建陵園。何紹基的老師阮元是清代名臣、學(xué)者、書法家,親撰《何凌漢神道碑銘》,何紹基極為看重,親自恭勒,以志不朽。這個陵園后來葬入何凌漢多位直裔子孫,何紹基是否也在其中呢?

何紹基為道光十六年(1836)進士。他在出任福建鄉(xiāng)試主考官那年,恰父親何凌漢也出任順天鄉(xiāng)試主考官,官史大書“父子同持文柄,時人榮之”,是中國科舉史上齒有余香的一段佳話。但何紹基的仕途不如父親無險,緣于他與父親性格相仿佛,直言無忌。本來,他被擢升為四川學(xué)政,道光皇帝陛見召對,“詢家世學(xué)業(yè),兼及時務(wù)。紹基感激,思立言報知遇,時直陳地方情形,終以條陳時務(wù)降歸”。大概他太直言無忌,惹得道光不悅,從此終結(jié)官場生涯。他的余生如同封建時代有良知的士子一樣,去書院“教授生徒,勖以實學(xué)”,他先至山東濼源書院,后歸長沙城南書院,風聲、雨聲、讀書聲,交織拂過,他會聽到長沙南門外的洪恩寺的晚鐘嗎?道光二十二年(1842),他父親的靈柩經(jīng)長途跋涉,暫厝于此寺,他何種心緒于青燈之下?他大概會付諸詩箋、形之筆墨,可惜我案頭無《東洲詩文集》,只好付之闕如,留以遐想。

今人若涉書楮,多知他是大書法家。殊不知他更是一個通才?!肚迨犯濉穼⑺?ldquo;文苑”傳,可謂名副其實。不妨抄之如下:“紹基通經(jīng)史,精律算。嘗據(jù)《大戴記》考證《禮經(jīng)》,貫通制度,頗精切。又為《水經(jīng)注刊誤》。于《說文》考訂尤深。詩類黃庭堅。嗜金石,精書法。初學(xué)顏真卿,遍臨漢魏名碑至百十過。運肘斂指,心摹手追,遂自成一家,世皆重之。”何紹基字子貞,號東洲,傳中評價他的書法“世皆重之”,并非虛譽。他初學(xué)未臨歐體,是覺得難入堂室?舊時學(xué)書法很推崇顏真卿的凜然正氣。何紹基也許受父親的影響,以顏為根基,兼融米芾筆意。但一個讀書人,除書法外,能精擅那么多門學(xué)問,在今日也仍然值得敬佩。

有趣的是,何家仿佛歐陽家,書學(xué)淵藪不絕。何紹基的弟弟何紹業(yè)、何紹祺、何紹京,孫子何維樸皆宗顏體,均工書法,但《清史稿》何紹基本傳中評價何紹京、何維樸二人是“筆法頗似其兄”,“字摹其祖”,看來書法成就未能超過何紹基。紹京、紹祺均是舉人出身,官至道員,不僅工書,亦擅繪事。何維樸在清末任道員,清廷退位后,他寓居滬上,以書法馳名,與以碑學(xué)著稱的李瑞清雙峰并峙。何維樸逝世時80歲,比他的祖父享年多五歲。何家從何凌漢、何紹基到何維樸,為官皆無劣跡。因此,望城若將何氏陵園修葺并開放,使人們可以觀仰這個文化世家的君子之風,對望城人文淵源的厚重當可延續(xù)有之。因為賢者,對一個郡地來說,應(yīng)該只嫌其少,不嫌其多。所謂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正是我們對家山的留戀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