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水地處浙西南,是典型的山水之城。半山半水之間,盆地構成了這座江南小城的底座與骨架。山水之美與江南小鎮(zhèn)的底蘊文明,是山城麗水的一大特色。山與城互為坐標,山拓展了城市的格局與視野,在風景之上,疊化人文底色;城引領了山野之民的人格與心靈,在尺寸之地,熬制文化、文明的具象產物——一個個修行一生的人,也就是山城麗水的市民。

山野

一個城市的地理褶皺,有時候不僅代表城內的高低起伏,也包括城外的山川河流。麗水是山水之城,水是指甌江,山大抵可以南明山為代表。

如果以縣城為參照,南明山代表了別一種山水文明。它與麗水城隔甌江相望,素有“括蒼之勝”的美譽。這形容的不只是風景,還包括人文氤氳。歷朝歷代的戰(zhàn)爭與災害、游者的人生感悟、文人的斐然文采乃至平民百姓的“小確幸”,這文明大概念下的種種履跡,都層層疊疊地保存在南明山的每一個角落記憶里,每一段時光年輪中。

南明山摩崖石刻,刻有“靈崇”二字,書法遒勁,相傳為東晉葛洪所書。這是道教文明的麗水印證。作為歷史實物,崖上有一口井,名曰“葛井”,相傳為葛洪煉丹所用。

另外,云閣崖上有北宋大書畫家米芾題寫的“南明山”三個字。書法大師給了南明山以魂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一種修為或者說修煉,是山之精靈與人之精靈的惺惺相惜。

高陽洞內,摩崖石刻上記載著麗水城曾遭遇的大水:“大宋紹興甲子、丙寅歲,洪水自溪暴漲,約高八丈,人多避于樓屋,誤死者不可勝計,因紀于石,以告后來。”這是一座山對一個城市災難的銘記。高陽洞內還有一塊石刻:“沈括、王子京、黃顏、李之儀熙寧六年十二月十二日游。”沈括,乃《夢溪筆談》的作者;李之儀,為“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一詩的作者。這些文化名流的“到此一游”,其實是人文對一座山的浸淫。山在這個意義上構成了麗水城的另一個文明坐標,它讓這座江南小城有別于其他蒙昧之地。

里弄

江南小城多里弄。一座弄堂,悠深狹長,承載的城市記憶也是深不見底。

高井弄,麗水的著名里弄,其聲名鵲起始于明代的抗倭名將盧鏜。盧鏜的故居就建在高井弄高堂廟旁?!睹魇贰吩u論:“鏜有將略,倭難初興,諸將悉望風潰敗,獨鏜與湯克寬敢戰(zhàn),名亞俞(大猷)、戚(繼光)云。”

而在高井弄南弄口,有短弄俗稱周家墻弄,內有古宅,是晚清貢生周益謙之家。周家是麗水有名望的書香門第,民國時周益謙的子女與孫輩中有七人留學日本,其長子周有俊留學日本回來,曾擔任浙江十一中學(麗水中學)學監(jiān)。這應當是一個名門望族建立城市文明底蘊的支撐點吧。

高井弄內值得一提的還有當年的新四軍駐麗水辦事處,設在南弄口傅家老宅。作為抗戰(zhàn)時國共兩黨合作的印記,新四軍駐麗水辦事處見證了戰(zhàn)爭年代的非常歷程。毫無疑問,它是一個城市的特殊記憶。

除了高井弄,醬園弄也歷經(jīng)了這個城市的滄桑巨變,從而留下履痕處處。醬園弄里的譚宅建于清道光年間,距今已有近170年歷史。其實譚家第一代太祖原籍江西南豐。清乾隆年間,譚氏來麗水販賣夏布,后定居麗水。傳至第四代譚家由商而儒,多人考取秀才。到第五代自譚獻起,從經(jīng)商改為執(zhí)教,對近代麗水教育作出了重要貢獻。譚宅和周益謙之家其實都是麗水耕讀之家的典型代表,它們表明了這個城市的趣味與雅致追求,而這種趣味與追求讓麗水城變得清新脫俗起來。

道路

道路,或者說公路,是夢想與夢想連接的地方。是起點,也是終點。如果放在改革開放40多年的背景下去破譯山城麗水的密碼,它隱含的其實不僅是路的故事,更是人的故事,是人的情感、欲望,人的價值觀、格局與視野。

麗水作為農耕文明的典型城鎮(zhèn),山天然成了路的障礙。山講究的是自給自足,與世隔絕,是靜態(tài)與固化;而路渴盼的是詩和遠方,是動態(tài)與冒險。就麗水本身來說,因為多山地,不少村莊都藏身大山中,蜿蜒曲折的山路是麗水農村地區(qū)實現(xiàn)鄉(xiāng)村振興的巨大制約。但是現(xiàn)在,情況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蓮都的利山村蝶變?yōu)槊利愢l(xiāng)村,修繕過的公路功不可沒;遂昌焦灘鄉(xiāng)暢通無阻的公路讓大批鄉(xiāng)賢紛紛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青田小舟山鄉(xiāng)的油菜花梯田美不勝收,便于小車交會進出的公路起到了很好的支撐作用。

因為麗水是盆地,四面環(huán)山,路便顯得格外重要。20年前,從麗水到省城杭州,走盤山公路需要六七個小時,夢想?yún)s經(jīng)不起長時間的等待。20年過去了,從高速公路到高鐵,時間的縮短讓空間的距離變得更加友善?;蛟S可以這么說,路是關于人的命運的童話和神話,它擴展麗水人生活的半徑,讓全球化生活變得充滿無限可能。

人物

麗水小城市,出大人物不多,但小人物也有大承載,承載時光與歲月之痛,承載山城麗水的各種優(yōu)長與缺憾。城與人在這個意義上變得無法分離了。

比如我外婆。外婆沒有讀過書,更沒有讀過余華的小說《活著》。她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其實就是《活著》的麗水女子版。生命的苦難,就在于你還沒有做好準備時,就不得不承受一切。太公脾氣暴烈,由于貧困交加,經(jīng)常打罵兒女。身為長女的外婆不僅包攬了家中所有事務,還得侍奉喜怒無常的父親。

當然也不是沒有亮色。外婆也有自己歡喜的人兒。好多年之后,當外婆白發(fā)蒼蒼地回憶起和第一任丈夫的燃情歲月時,她覺得人生還是有可依戀之處的。兩情相悅,唯一期待的是歲月靜好。但人間事,難得的恰恰是歲月靜好吧。在這江南的小城市,雖然山水阻隔,政治運動也是不能幸免的。外婆與第一任丈夫結婚沒多久便遭遇了“文革”時期。大字報四處張貼,到處都是標語口號。一個深秋的傍晚,當外婆在破舊簡陋的屋內安然地做著針線活時,噩耗從天而降,丈夫因為一句“反革命話語”被視為反動分子,從此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外婆號啕大哭。當年的鄰居回憶說,在等待丈夫歸家的那兩年,外婆神情呆滯,喃喃自語。無數(shù)個漆黑的夜晚,她獨自一人蜷縮在院子里,有時倚靠著水井,有時坐在柚子樹下,有時癡癡地站立在門外。左鄰右舍對她怪異的行為產生了恐懼,都遠遠地從她身旁繞過。

兩年后,經(jīng)一位老者介紹,外婆與我外公組成了家庭。由于婚后多年未孕,外婆性情愈發(fā)暴躁。又過了四年,外公將他大哥的幼女過繼到自己名下,視為親生女兒撫養(yǎng)。這就是我的母親,尚在襁褓之中的嬰兒被自己的親叔叔由溫州抱到了麗水。

外婆的母性便在這人間動蕩中被激發(fā)了出來。愈狂躁愈親昵,外婆的人生誠可謂悲欣交集、水火交融。她用最深情的愛澆灌著女兒成長,母親的飯碗中永遠都是葷素搭配,而外婆的飯碗中始終只是咸菜稀飯。

在我成家之前,外婆一直郁郁寡歡,生怕自己等不到我出嫁的那一天就撒手人寰。她強撐著身軀,等待我尋覓到安穩(wěn)后生,以求不留遺憾。終于,在她的盼望中,我染紅妝,著華服,歡天喜地地嫁為人婦,成全了她的等待。大喜那天,外婆穿著隆重的唐裝,坐在上位,喜笑顏開。那一刻,外婆美極了。

其實,外婆的一生,是以最柔弱的身軀、最單純的情感,承載著這個動蕩不安的世界,以求圓滿。世事盡管大不如意,好在外婆始終相信美好,相信善良。她不識字,卻讀懂了大地和人間的喜怒哀樂。

外婆是麗水人,我也是麗水人。這個城市共通的基因都在我們的血液里流淌著,比如悲憫、寬容,比如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