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每一次告別,都是一種嬗變和新生。
養(yǎng)育我的村莊位于烏蒙山深處,立于懸崖之上大山之巔的云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像一座被外界遺忘的孤島,寂靜地懸掛在云層里,獨自演繹著酸甜苦辣的故事。父老鄉(xiāng)親們終日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揮灑汗水和心血,而一年到頭能否多吃幾頓飽飯,還得看老天爺?shù)男那?。那時候,整個村子無力到托舉不起山里人的溫飽夢,沉重到壓得山里人挪不開窮窩。到20世紀80年代末,村里還不通電、不通電話、不通公路,一切處于幾乎原始的狀態(tài)。從我能記事的90年代初開始,村莊才在徐徐而來的春風中漸漸蘇醒,開始了她的告別之路。
首先告別的是煤油燈。
煤油燈,是山里不通電的歲月里,除了太陽和月亮之外唯一簡便的照明設(shè)備。我的童年時代,大山上的夜晚就靠煤油燈支撐著,用微弱的燈光照亮山里人的生活。那時候父母為了養(yǎng)活我們?nèi)值?,一天到晚總有干不完的活,小小年紀的我們也要到地里干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寫作業(yè)就只能在夜晚進行。我們?nèi)值芘吭谝粡堬堊郎?,燈盞擺在中間,豆大的燈焰被鉆進破屋的山風吹得躲躲閃閃,搖搖欲熄,黑黑的油煙散發(fā)著刺鼻的臭味。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們頭都要低到紙上了才能看清字跡。所以我們的頭發(fā)經(jīng)常被燒得又黃又卷,到學校必然被同學取笑一番。不過那時候大家的發(fā)型都被煤油燈烤成一個樣,被人取笑也傷不了什么自尊,甚至還覺得好玩,有時還會得到老師的表揚,因為那是寫了作業(yè)最有力的證據(jù)。其實,在煤油燈下寫作業(yè)不僅影響視力,長期吸入油煙對身體健康也不利。在這如豆的燈光下,我們用加減乘除計算著遙遠的未來,用點橫豎撇書寫著稚嫩的夢想。我們在油燈下寫作業(yè)的同時,父母也在一旁借著微弱燈光忙著推磨、宰豬草……沒有電,不僅影響孩子們的學習和成長,也關(guān)閉了現(xiàn)代科技進入村莊的大門,一切勞作都靠人工來完成,從而導致生產(chǎn)力發(fā)展滯后,生活水平極為低下。用電開啟未來,是山里無數(shù)代人蓄積下來的渴盼。
1994年秋天,政府投入和村民集資雙管齊下,輸電線終得以從百里外跨過深澗峽谷、翻越懸崖峭壁來到村里,祖祖輩輩的夙愿變成了現(xiàn)實,沉睡的大山被“電”醒了。大家爭先恐后地購置了青飼料粉碎機、鋼磨和當時最風行的組合式錄音機,沉寂了數(shù)百年的村子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但由于當時近十個村民小組共同使用一臺變壓器,我們村子又是離變壓器最遠的,且輸電設(shè)備簡陋,電桿是木頭做的,電線被一分為二,所以隨著用電負荷的不斷增加,電量逐漸微弱到不堪重負。2013年冬天,政府實施了農(nóng)網(wǎng)改造工程,給我們村民小組單獨安裝了一臺變壓器,電桿換成了優(yōu)質(zhì)的水泥桿子,電線也換成了標準的輸電線。電量充足了,鄉(xiāng)親們又增加了電磁爐、冰箱、烤火器等家用電器,村子終于向現(xiàn)代文明邁出了一大步。
村莊的另一個告別,是送走“交通靠走,通信靠吼”的落后狀態(tài)。
邊遠高寒造成的交通不暢、信息閉塞,是村莊前進路上最沉重的絆腳石,村民們因此吃盡了苦頭,留下了無數(shù)創(chuàng)傷。1998年夏天,我到縣城參加暑期培訓,學習結(jié)束后正趕上連續(xù)幾天的大雨,唯一一條從縣城到鄉(xiāng)里的公路多處坍塌,只得冒雨步行回家。當我終于用布滿血泡的雙腳丈量完從縣城到鄉(xiāng)里、從鄉(xiāng)里到村里、從村里到山上的百余公里路程回到家時,看見二叔家里有一群人正在忙碌,走近一問才知道二叔所在的工地出了安全事故,二叔重傷身亡。從小到大二叔最疼我愛我,這次我出去培訓時,窮困的他還想方設(shè)法給我弄了200元生活費,囑咐我好好學習,一定要走出這貧困的土地。二叔受傷后住院的幾天,言語不清,意識模糊,一直在流淚,家里人知道他最疼我,最想見的人也肯定是我,所以一直想辦法通知我,可因通信落后,終究沒有聯(lián)系上。回家突然看見已經(jīng)逝去的二叔,我傷心欲絕、悲痛萬分。沒能在二叔生命垂危之際見上一面,在他最后時刻送別,成為烙在我心中的最大傷痛。要是交通便捷,我早兩天趕回家,或者是通信發(fā)達,我能接到一個電話,都不至于留下這終生遺憾。在這個偏僻的村莊里,因為交通和通信的落后,上演了太多悲劇。交通和通信其實就像村莊的兩條腿,哪一條軟了,就跑不快;哪一條瘸了,就只能拄著拐杖走。90年代的村莊,是兩條腿都沒有,所以寸步難行。而此時,山外的世界已經(jīng)沿著春風的方向開始奔跑,當腳步聲隱約傳進村莊,山里人方才如夢初醒,開始下定決心要改變這種封閉落后的面貌。于是,一些人或告別父母、或拋妻別子,摒棄舊觀念,勇敢地走出了幾十年依存的土地,融入到了勞務(wù)輸出的大潮中,開啟了生活的新征程。
時間到了新千年,一些外出務(wù)工的村民回家時不僅帶回了嶄新的人民幣、時髦的衣服、外地口音的漂亮姑娘,還帶回了黑磚頭一樣的手機??墒巧嚼餂]有移動信號,一回家就等于失蹤,手機成了擺設(shè)。為了不讓月租費白白溜走,他們會走很遠到山頂或者懸崖邊去打電話。彼時,在山里用手機還是一種奢侈的行為,不僅費錢,而且費時費力。當移動信號還在山外徘徊時,村里已經(jīng)有人家用上了“大靈通”——無線固定電話。2004年春節(jié)前,我花掉當時月工資的1/4買了一部“大靈通”。當我安好天線,接上電源,按下一串數(shù)字時,年過半百沒走出過大山的母親倍感神奇,因為她足不出戶就聽到了遠在廣東的侄子的聲音。隨后一段時間,村里幾乎家家都安上了“大靈通”,接通了山外的世界。但是“大靈通”有時候也不靈,遇上刮風下雨等惡劣天氣信號會中斷,并且它只能安在家里,而村里人大部分時間是在地里,所以有時候要找一個人得打好幾次電話。這樣堅持了幾年,村子對面的山上有了移動基站,移動信號飛入了村莊。如果說“大靈通”是信息的羊腸小道,那么移動通信網(wǎng)絡(luò)就是高速路,它加快了村莊與落后告別的步伐?,F(xiàn)在,村里人已經(jīng)是人手一部手機。用手機與遠在天南海北的親人拉家常,呼叫在地里干活的、在山上放羊的家人回家吃飯,曾是多年前的幻想,如今已被時代的滾滾車輪載入現(xiàn)實。即便親人們分布在天涯海角,卻已近在咫尺,忙完了一天之后我們可以坐下來,泡上一杯茶,在微信或者QQ群里聊天、視頻,就像多年前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一邊吃燒洋芋、一邊拉家常一樣溫馨。
在信息逐年通暢的同時,公路也在陸續(xù)向大山上攀爬。今年夏天,連接村莊的最后五公里村組公路打通。當挖掘機揮舞著長臂咬開千年的羈絆緩緩步入村子時,等待在村口的男女老幼幾十人齊聲歡呼,人背馬馱終于成為歷史,不少人激動得熱淚盈眶,為了這一刻,村莊等得太久太苦。施工過程中,村民不僅主動參加義務(wù)勞動,家家戶戶還自發(fā)輪流請施工隊吃飯,石磨豆花、清燉臘豬腳、紅燒土雞、陳年苞谷酒,這些山里的土特產(chǎn)伴隨著感激、感恩一一端上桌來,款待為修路而操勞的師傅們,村里人用這種大山里特有的質(zhì)樸和熱情,迎接一條夢寐以求的致富之路進村、回家,就像迎候一位久別的親人從遠方歸來。
告別了不通電、不通電話、不通公路的歷史,村莊依然還在告別的路上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