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xiāng)有一條美麗的河流,叫做浠河。浠河的美,美在河灘。百里浠河發(fā)源于大別山,從東北往西南,流經(jīng)全縣的山地、丘陵、平疇,兩岸青山綠野,河道時而直,時而彎,在河水拐彎的地方,便有一側(cè)的河床變成半圓形的或狹長的河灘。最長的河灘可以長達一兩里地,最寬處也將近一里許。也許是兩岸的土質(zhì)特殊,被雨水沖到河里的沙土粒,經(jīng)過清清的河水淘洗后,變成河沙,顆粒細小而均勻,晶瑩而堅硬,浠河的河灘因而純凈得沒有一點點雜質(zhì),異常松散,想要抓起一把都非常困難,人在上邊走過,腳一拔起來,后腳掌挖出的坑一會兒就自動填平。因為沙里不含一星塵土,河灘無論多寬廣,都寸草不生,河灘永遠是那么干凈、潔白。走遍東南西北,這樣的河灘實在少見??上н@河灘只留在記憶里,如今回到浠水河畔的故鄉(xiāng),再也見不到昔日的河灘。美麗的河灘消失了,消失在神州大地崛起的建筑物叢林中。故鄉(xiāng)的河灘,你成了社會發(fā)展非付出不可的代價。
浠河本不叫浠河,在上千年前,它就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做蘭溪,而浠水這個縣名,曾經(jīng)叫做蘄水。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期間,一次偶感風寒,得知蘄水縣治西郊的麻橋有名醫(yī)龐安常,便前往求治??赐瓴。€與之一起來到城東,游了名剎清泉寺,留下了一首《浣溪沙》。詞前的小記寫道:“游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蘇軾不僅記下了這條河的名字,還發(fā)現(xiàn)了它的特別之處,那就是河水一反常態(tài),從東往西流。由于蘄水縣的地勢是東北高、西南低,蘭溪便是從東往西注入長江的。詩人從大自然中的特例,悟到了人的生命也可以出現(xiàn)奇跡。他吟道:“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填是詞的本意不在寫景,而是借河水西流的自然現(xiàn)象,自我告誡不必嘆老嗟悲,人可以憑不服輸?shù)男膽B(tài)戰(zhàn)勝時間。但在這首千古名作里,我們還是看到了蘭溪不同凡俗的景致。河岸邊的蘭草,浸到了清澈的河水里;松樹下的小路,潔凈無泥。干凈,高潔,從這樣的取景中,不難看出詩人的人格期許。蘭溪這個水名,因了人的精神的介入,而有著流淌不息的文化意味。從蘭溪到浠水,河流承載著歷史的變遷,它記錄下了歷史長河中的每一代人如何向大自然進行物質(zhì)或精神的索取。
浠河的河灘,在挖沙機停滿河道、對河沙進行吞食之前,還是閑置的資源。由于閑置著,它才自然,也才美。在我的記憶里,最美的一段河灘就在縣城的東門外。這是一片很大的河灘,從離清泉寺不遠處的山腳開始,一直伸展到了城邊玉臺山下的綠楊橋旁,最廣時足有上千畝的面積。河灘的一邊是不知何年何月修筑的筆直的河堤,另一邊就是不慌不忙繞了一個大彎的清粼粼的河水。河水舔過河灘后,流向更偏西,到了縣城的南門下,水流更緩慢,經(jīng)過老龍洞,才又在縣城西南的一兩里處推出新的河灘。我家住在清泉寺對面的東門河村,祖?zhèn)鞯拇迓潆x河邊約三里地,過河再走里把路就進了縣城。東門河村的人,對縣城依賴性極強。盡管有河水把村子和縣城隔開,但憑借渡船和獨木橋,從鄉(xiāng)下到街上便可以往來自如。在搞大集體的年代,種田人上街,不只是為了逛街和購物,而是在勞動生產(chǎn)。種稻種麥種油菜,都少不了肥料。對于東門河的人來說,最好的肥料就是人的糞尿。因此縣城周邊的生產(chǎn)隊,都與城里的單位和居民掛了鉤,用一點農(nóng)副產(chǎn)品,交換他們廁所里的糞肥。這樣,一年除了過年過節(jié),男勞力幾乎天天早上都要去縣城里掏糞擔糞。除了擔糞肥,一年兩季的水稻收割了,打下來都是先送公糧后賣余糧和愛國糧,也要挑擔進城。東門河村的人進城掏糞賣糧,來回都要跋涉河灘,挑著百多斤的擔子在河灘上走,一換腳,腳掌挖進沙里,重心突然改變,腰背就得使力進行平衡,每行一步都很吃力。這時候?qū)掗煗嵃椎暮訛?,就要被擔擔子的人視為畏途了??墒潜M管路不好走,在河灘上挑擔行走也還是有一種另類的樂趣的,因為腳下的路太特別,它像是故意跟你使壞,逼得你向挑戰(zhàn)者較勁,于是每邁出一步都是一次成功,壓在肩上的重擔反而被忘記。現(xiàn)在的人很難有這種體驗。
東門河的白沙灘實在太寬廣,站在一頭望出去,幾乎望不到邊。在人多地少的鄂東地區(qū),這么大面積的空地,哪能不被利用。20世紀60年代,戰(zhàn)天斗地,向河灘要糧的號角吹響,全縣城的機關(guān)學校和居委會都被動員起來,向河灘進軍,把河邊的一座小山挖了,埋沙造地。當時我正在縣一中初中部念書,初中部校舍就在城東北離河灘不遠的鳳棲山上,不用說全校師生都輪流停課參加了改造河灘的勞動。紅旗招展,人群如蟻,地是造起來了,一畦一畦,整齊地伸出去老長,可是沙上造成的薄地干旱,沒見長出像樣的莊稼。這片河灘的徹底消失是在1976年。這一年規(guī)劃中的浠河四級電站開始修建,新河道裁彎取直,從我們村邊經(jīng)過,電站就修在村頭。新河道的出口正對東門河灘,河灘一半成了水道,一半成了荒地,往日的風景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