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遭遇“陌生對手”
最近,首部由機器人“小封”寫作的詩歌集《萬物都相愛》出版。“小封”是《華西都市報》旗下封面新聞數據研究公司開發(fā)的最初用于新聞互動聊天的機器人,經過不斷迭代升級,通過每天24小時不間斷學習數百位詩人寫作手法和數十萬首現代詩,運用知識圖譜、自然語言處理等技術,已能夠熟練進行現代詩和古體詩的寫作。2019年3月5日,封面新聞正式開設“小封寫詩”專欄,迄今已發(fā)表詩作200余首。請看這首《愛情》,“用一種意志把自己拿開/我將在靜默中得到你/你不能逃離我的凝視/來吧 我給你看/嚼食沙漠的仙人掌/愛情深藏的枯地”。詩作只有短短的六行,富有層次和節(jié)奏感,語言流暢而不失張力,尤其是將愛情比作荒涼沙漠中綠色誘人卻又渾身帶刺的仙人掌,堪稱意蘊豐贍、極富闡釋空間的精彩暗喻。
自2016年智能機器人“阿爾法狗”戰(zhàn)勝多位圍棋世界冠軍震驚世界以來,人工智能在諸多領域搶關奪寨。就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不僅“微軟小冰”的詩作早已在傳統(tǒng)紙媒發(fā)表,“AI(人工智能)李白”創(chuàng)作的詩歌也不乏可觀之處。人工智能的優(yōu)勢在于強大的深度學習能力,它可以多層次運用人工神經網絡輕松地處理海量數據及事例。文學創(chuàng)作固然有“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的一面,但總體而言,前輩大師用心血構筑的大量經典名篇,仍然是有經驗可以參考、有方法可以掌握、有路徑可以遵循并逐步登堂入室的。完全可以預測,人工智能以其超強的學習、吸收和整合大數據的本領,除了能夠創(chuàng)作詩歌以外,推出中等水準的探案故事或武俠小說、寫出尚可一讀的游記小品或記人敘事散文,對它來說也并非難以勝任之事,何況網絡文學中早已有電腦小說《背叛》流行呢。
在《萬物都相愛》的序中,文學評論家楊慶祥判斷:“人工智能的寫作是一面鏡子,可以讓人類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寫作已經窮途末路。”這雖有些聳人聽聞,但足以讓我們注意和反省。
網絡新銳生機勃勃
如果說,人工智能寫作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百花園里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那么,網絡文學作為文壇后起之秀則展現出“十月遍地桂花香”的繁盛景象,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以1998年蔡智恒的網絡小說《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為標志,中國網絡文學剛剛走過20余年的生命旅程,卻以難以抵擋的魅力吸引無數讀者?!?018中國網絡文學發(fā)展報告》顯示,2018年我國網絡文學用戶量高達4.3億,國內主要文學網站駐站寫手達1755萬人,其中簽約作者61萬人,創(chuàng)作各類作品2442萬部,網文整體閱讀時長約30億小時,越來越多的人用整塊或碎片的時間、沉迷或隨意的方式瀏覽網絡作品。許多由出版社出版的暢銷并獲獎的紙質書籍,常常是先在網絡上受到追捧,才被出版社編輯關注和青睞。
網絡文學與紙媒文學在諸多方面,差異顯著:紙媒文學更多由專業(yè)或準專業(yè)作家創(chuàng)作,在報刊或出版社以紙質形式刊發(fā);網絡文學則主要由非專業(yè)寫手甚至是青年學生寫作,作品一概首先在網絡發(fā)表、儲存和呈示。紙媒文學需由報刊或出版社編輯多輪把關,經過選優(yōu)汰劣、校對完善才能走向讀者;網絡文學則無需通過任何審讀檢驗,直接上傳到文學網站乃至個人微博、微信即可廣為流傳,表現出極大的開放性、包容性和自由度。紙媒文學多半是全本一次性刊出,且白紙黑字固化面世后難以改動;網絡文學則基本是邊寫邊發(fā),作者可根據網友評論及參與創(chuàng)作的跟帖留言等隨時修改、調整并不斷更新作品,這也是有些網絡小說起初表現并不出色,但后來卻越寫越精彩的原因所在。紙媒文學更多注重作品的思想內涵和藝術水平,表現主題相對嚴肅、品格相對高雅;網絡文學則更多看重作品的受眾面和點擊率,傳達內容偏向世俗娛樂和煽情獵奇,格調傾向通俗乃至低俗的大眾趣味。
當然,網絡文學中也不乏精品力作,紙媒文學里也有濫竽充數之作。值得重視的是,不論是從創(chuàng)作隊伍、作品規(guī)模、讀者群,還是對影視、出版、游戲、動漫等各類文化產業(yè)的影響看,網絡文學已成為當代社會一種生機勃勃且有廣泛覆蓋面的文化形態(tài)。它使文學創(chuàng)作不再是少數作家的壟斷職業(yè),讓數以千萬計的各類寫手加入創(chuàng)作隊伍之中,有力推動了新時代以文學為母體的各類文藝的大發(fā)展大繁榮。
文學功能逐漸衰變
文學作為一種古老而悠久的語言藝術,步入當今“互聯(lián)網+人工智能”時代,其原有的多項功能似乎正發(fā)生年邁體衰的變化。
一是文學的認識功能已大為消減。文學能夠深廣反映社會生活,能夠在生動形象的描繪中呈現時代風云和人生百態(tài)。這在沒有網絡、缺少電腦,尤其是影視、廣播、報紙等資訊不發(fā)達的時代,的確可謂難以更改的事實。恩格斯說從巴爾扎克小說中得到的社會認知,“比從當時所有職業(yè)的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統(tǒng)計學家那里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那時作家就是社會萬象的觀察員和報告人,如果他有敏銳獨到的眼光和直面人生的勇氣,能言人之所未言和怯言,便可成為時代風氣的先覺者和一呼百應的民意代表,足以改變社會認知的陳規(guī)陋識。如今,互聯(lián)網和多種新興傳播平臺的異軍突起,使得從文學作品中擴展見聞和獲取知識顯得過于遲緩、低效和落伍。
二是文學的娛樂功能也大為削弱。作為一種以語言塑造形象和表達情感的審美活動,文學顯然具有愉悅身心的作用。這在流行音樂、電子游戲、旅游觀光、電視選秀等尚未普及的時代,效果尤其突出。筆者經歷過文化匱乏的歲月,誦讀詩歌如酒徒暢飲醇香之美酒、閱讀小說散文如饑漢享受饕餮之盛宴、觀看電影戲劇如孩童歡喜過大年,文學藝術對人心理及生理的娛樂作用確實占有相當優(yōu)勢??墒牵缃袢藗儕蕵返耐緩胶头绞皆絹碓蕉?,文學的娛樂功能自然隨之分流和降低。特別是眾多互聯(lián)網文化娛樂平臺所推出的五花八門的視頻和文字使人唾手可得以至應接不暇時,誰還會流連于文學的娛樂方式呢?
當下時代與以往相比,最基本、最重大的區(qū)別在于:以互聯(lián)網和數字化為特征的新興傳播與互動手段,使諸多行業(yè)從一個有核心、有級差、有組織的塔狀結構,逐步讓位給一個無核心、無級差、無組織的扁平格局。在一個扁平世界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聲,都有可能成為人聲鼎沸、眾聲喧嘩社會里的有力聲部,而文學功能的衰變正是被這喧囂聲浪阻遏和遮蔽的結果。
文學自強路在腳下
21世紀初,解構主義文藝理論家J.希利斯·米勒預言“文學要走向終結和消亡”,而事實上不僅紙媒文學照樣發(fā)展,網絡文學更是別開生面、繁花似錦。文學遇到人工智能和互聯(lián)網的挑戰(zhàn),雖然某些方面確實存在危機,但文學也會在自我反省、調整、改進中適應時代變化,實現鳳凰涅槃。
魯迅說:“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fā)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前途的燈火。”文學作為一項鑄造國民靈魂的工程,不應落入陳陳相因、故步自封的窠臼之中,而應與時俱進,探尋超越突破、開拓更新的良方與途徑,以在科技改變世界的變局和趨勢中,綻放人類深廣智慧和博大情懷的奪目光彩。這對于矢志打造精品、決意攀登高峰的文學家來說,尤其應成為“吾將上下而求索”的目標。
追求獨到發(fā)現是跨越和摒棄格式化、套路化寫作的高招,也是作品擁有獨特魅力和頑強生命力的不二法門。我們每天捧著手機和點擊鼠標,大量新聞、掌故、傾訴、點評及花樣百出的廣告等滾滾而來,人們對信息不是知道太少,而是苦于太多、太雜、太繁。文學要以自己的優(yōu)勢提供信息的增量,即以具象化、個性化、細節(jié)化的敘事,成為信息產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但如今這種敘事方式已并非文學的專利,各種段子、微博、視頻,以至通訊報道等都不乏形象化的細節(jié)刻畫和敘事。今天的文學,更應飽含作家對錯綜復雜社會生活的深度勘探和深邃理解,梳理出生活的頭緒和走勢、破譯人生的奧秘與真諦、辨別現象背后的真?zhèn)渭皟r值、揭示社會演進的本質與規(guī)律,以讓讀者不僅獲得審美的愉悅,更得到思想的啟迪。這是他人和人工智能無從模仿和替代的,也是作品躋身經典行列必備的品質。
寫好每個句子是創(chuàng)作始終不應放松的關節(jié)點,也是文學應對各種挑戰(zhàn)一招致勝的殺手锏。海明威談自己創(chuàng)作體會時說,關鍵是要“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陳忠實認為,“作家傾其一生的創(chuàng)作探索,其實說白了,就是海明威這句話所作的準確而又形象化的概括”。一些作品寫人繪景如霧里看花,不夠鮮活生動,主要是遣詞造句馬虎草率,根子是對表現對象沒有透徹了解、思想和情感沒有升華提煉,以及缺乏“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刻苦自勵精神。寫好每個句子,表面上看是對文字的斤斤計較,實際上是深化對描寫對象的認識和體悟,淬煉自己的思想與情感;其關鍵還在于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即作家對歷史和現實的掃描與透析,既應是獨特的個性化體驗和感發(fā),又富含深厚的文化底蘊和人類普遍的心理情境,從而更好地彰顯文學以具象反映共相、以個別體現一般的特征。桐城派散文大家姚鼐曾說,“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聲色之間,舍此便無可窺尋矣”,這也是文學在新時代破除各種紛擾,自立自強、永不言敗的制勝法寶。
(作者單位:安徽省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