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一個春天,我到一片槐樹林里去摘嫩嫩的槐樹芽,當我在樹梢上把手指放在口中吹哨時,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摔傷了胳膊,在家里的土炕上一待就是一個月有余。

那一片槐樹林,就是老家最出名的張家洼槐樹林。

那片槐樹林至少也得占幾十畝地,是20世紀60年代毛主席號召全民植樹造林時村里集中種的,十幾年后都已長成材料了,樹林密得不行,樹冠連蔭蔽日,不透光線,終日黑黝黝的。張家洼槐樹林可是我常常光顧的地方。對于生于農(nóng)家的孩子來講,小時候我們不可能牽著父母的手去逛街,也不可能有什么玩具讓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中的樂趣。我們這些孩子能做的就是在田野里找尋自己心愛的食物?;睒淞志褪羌姆耪麄€小村莊所有少年歡樂的百寶箱。我在這里放過羊,挑過泉水,捉過迷藏,捕過蝴蝶;更有趣的則是,每當春天來臨時我會去摘槐樹芽,夏季來臨時我會去逮知了猴。

當槐樹芽綠滿一樹的時候,我們就挎上籃子,前往張家洼槐樹林。黃昏時分,人人手里就有了一籃子槐樹芽,拿回家,讓母親洗凈、煮熟,然后涼拌。在故鄉(xiāng),這是一道上好的菜。之所以好,并非因為它屬于純正的綠色食品,而是家家戶戶都窮,吃不上別的菜,這只能算是一道好菜了。

到了夏季,槐樹林上落著很多個頭極大的蟬,我們那里叫它馬知了,這是一種好嗓子的蟲,一叫起來,整個樹林子像個巨大的音箱似的,朝天響著。幼蟬叫知了猴,天剛擦黑,我們就到槐樹身上去摸,一摸一個,一會兒就能摸一布袋,擠在一塊的知了猴不停地爬,整個布袋像一只大蟲一樣在蠕動。逮知了猴去早了,它還沒有爬出洞,得在地上找它的窩摳。地濕好摳,手指頭伸進窩里,一摳就露出小腦袋來;地干土硬摳不動,就得用鏟子挖,往往就鏟爛了,流出白水。如果去得晚,就只有爬到樹上去摸了。這時大人是不讓我們上樹的,我們就抱些麥秸來點著,火燒起來一踹樹,知了就驚叫著朝火堆里落,一著火,知了的羽翅就卷了,掙扎幾下,扎進火堆里,滋滋響著被燒熟了,我們這些孩子們嬉笑著,搶火堆里的熟知了,放在嘴里咔咔嚼著,真挺香的。

等槐樹芽長老了,到了再不能食用的時候,槐花就開放了。

不知是4月的風有些柔,還是4月的雨有些弱,直到4月底,槐花才像一位羞澀的少女,從溫馨的小屋里緩緩走出,開滿一樹。她不像迎春花,踏著春天的腳步早早來到人間。她來得遲,是因為樸素和有點害羞,像一位很少出門的姑娘,不愿讓自己早早地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但她的白,一片無邊無際的白掛在樹上,讓你的心情不能不開闊,也讓你不能不為之歡呼。應該說這是我記憶里最美好的一處風景,我也在多年之后一直懷念著那一片槐樹林,一片槐樹花開放在家鄉(xiāng)的大地上。

槐花的顏色淡雅潔凈,看上去有一種晶瑩剔透之感,像玉一樣。又因為它開在春季,所以槐花的花語就是美麗晶瑩、脫塵出俗、春之愛意。因此,槐花包含著人們對純潔美好的向往,對愛情的憧憬。

中國各地都普遍種植槐花,這是一種常見的花。在中國文化悠久的歷史長河中,槐花是一種吉祥的象征,古人都用它來祈求安家保宅、多福多壽、多子多孫。俗語說得好:“門前一棵槐,不是招寶就是進財。”

到了秋末,槐樹上結滿了果子,俗稱“槐米”,我們當?shù)厝私兴?ldquo;槐鈴鐺”,它是一種中藥,可以治療痰多咳嗽,還有降血壓、涼血止血的作用。冬季喜鵲喜歡啄樹上的槐米,于是孩子們就喜歡拿彈弓打它,那時候我們可沒少挨打,大人不讓我們打喜鵲。

如果說槐樹芽是窮人的菜,那槐花就是窮人的花。當槐花開滿整個大洼的時候,它不光給原本清新的空氣里帶來一股淡淡的花香,父老鄉(xiāng)親們還把槐花從樹上捋下來帶回家,喂豬或者喂羊——在我們的家鄉(xiāng),不知道有多少牲畜是靠著槐花度過了一年又一年的。

槐樹是窮人的樹,鄉(xiāng)親蓋房搭屋,都是從張家洼的槐樹林中選一些槐木材,粗的當椽子,細的就當柴燒,沒有一點浪費。就是這樣,他們才蓋起了房子,娶上了媳婦,才在這個小村子里生兒育女,養(yǎng)家糊口,繁衍生命。

但是,后來村子里實行了土地承包制,隊上的很多東西都分了,那片槐樹林的樹也三棵兩棵地被分到了各戶去。有人開始刨樹,逐漸地,槐樹就沒有了,那里成了一片空地,布滿了大小深淺不一的坑,一棵棵小槐樹苗子,草一樣叢生著,這些樹苗是長不成材料的。近幾年,村子里有人在張家洼這片林子地上又建了幾個化工廠,隨著對那片槐樹林水土的日益破壞,現(xiàn)在已經(jīng)只剩下幾道禿禿的溝了。每次回家,當我站在曾經(jīng)的那片槐樹林旁邊時,我的心真不是滋味。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眼看著那一片曾經(jīng)香味淡淡、讓我心曠神怡的槐樹林已經(jīng)不在,我內(nèi)心總是不由地一顫。不管我有多么失落、多么難過,那一片曾經(jīng)開滿槐花的大地已經(jīng)徹底消失在我記憶深處,再也無法回到我身邊,我想那一片光禿禿的大洼肯定在呼喊,也在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