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傳,倉頡造字,鬼神夜哭。為什么要哭?因為從此天下的機密都從字里面泄露了,鬼神對于人來說,再也沒有優(yōu)勢了。確實,華夏民族通用的漢字,是紙上跳躍的二維密碼,蘊含的也許是字典里未曾解釋的意義。
“忘”“忙”二字便頗值得玩味,意思相差甚遠卻用了相同的形聲造字法,不過,忘是寫實,而忙是警告,似是告誡我們千萬不要在繁雜紛亂的事務(wù)中迷失了本性。司馬遷曾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些熙熙攘攘,大約就是忙的注解了。對于這種忙,元代的馬致遠在他的曲子里是用“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鬧攘攘蠅爭血”加以嘲笑的;蓸雪芹先生則在《好了歌》中以“荒冢一堆草沒了”“及到多時眼閉了”來點醒執(zhí)著于功名利祿的癡迷者。在文化大師們眼中,這種忙不但是無謂的,而且是可笑的。
華夏民族的文化,除了認為“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之外,還非常推崇“小園香徑獨徘徊”的優(yōu)雅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前一種是兼濟天下的治世之道,而一旦要獨善其身時,后兩種便成了追求的目標(biāo)。這種文化已經(jīng)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可在新舊文明轉(zhuǎn)型之時卻不斷地遇到磨難,真正應(yīng)得到大發(fā)展之時,又恰好碰上了經(jīng)濟大潮,中國人仿佛一夜之間轉(zhuǎn)向了“利益至上”。于是,舊有的文明并非正常消亡,而是突然瓦解、泯滅。那種優(yōu)雅和閑適被認為是落伍,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人才是成功人士。如果這種忙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則國家幸甚,百姓幸甚。遺憾的是,那些一天到晚把“忙”掛在嘴邊的人,絕大多數(shù)是馬致遠筆下的“蟻、蜂、蠅”。假如奔忙是為了提高生活質(zhì)量倒也罷了,可是很多時候,錢的多少與幸??鞓凡o多大的關(guān)系。西方有“錢能買到豪宅,卻買不到家,能買到性與床,卻買不到愛情”的格言,東方有“大廈千間,夜眠八尺,良田萬頃,日食三升”的民諺。一個月掙一萬元和兩萬元差了一倍,然就現(xiàn)在的物價水平而言,生活的方式與質(zhì)量不會有很大的差別。如果為了錢財而犧牲了悠閑甚至健康,恐怕就迷失了本心;倘若為此違法亂紀,或是為了維護某個利益集團而侵害他人利益,那更是喪失了良心。
我走遍祖國的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和無數(shù)名勝古跡,唯對一匾一聯(lián)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聯(lián)位于樂山大佛背后烏尤山的烏尤寺,“事到無心皆可樂,人非有品不能閑”。匾是在號稱“越國敦煌”的新昌大佛寺中,由趙樸初先生題寫的“禪茶一味”四字。
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經(jīng)濟大潮涌起,拋開那些作奸犯科的貪官奸商不論,仍有太多的人為了錢財而性情浮躁。已經(jīng)達到了小康甚至富足水平的人們,還是一味希望錢財多多益善,為此疲于奔命。結(jié)果,一個個逢人就抱怨自己忙、累,或是身體亞健康。其實,從提高生活質(zhì)量的角度出發(fā),一旦解決了溫飽,重要的就變?yōu)榫穸皇俏镔|(zhì),能用錢買到的快樂一般都是雙刃劍。有車代步固然省力,卻享受不到清風(fēng)明月之中漫步的情趣,且不說腿部肌肉也有加速老化的可能;甘脆肥濃確是口腹之恩物,不過“三高”的危險較之清淡飲食者恐怕要高得多;至于沉溺于夜生活聲色之樂,更是戕害自身。所以,還是放平心態(tài)為好,賺錢是沒有盡頭的,能夠比較寬裕而不是奢侈便夠了,最高的享受還是心靈的寧靜。只要不以功利為目的,世界上的萬事萬物都會呈現(xiàn)令人賞心悅目的姿態(tài);而做到了這一點,當(dāng)然是品位極高,在任何時間地點都能保持悠閑,不正是烏尤寺聯(lián)的真諦嗎?
至于“禪茶一味”四字,茶是何味?似乎不在酸甜苦辣咸這五味之中,輕啜于口,又是如此清香雋永。禪是何意?佛言:“不可說!不可說!”可是大則宇宙世界,小則日常生活,亦大亦小的內(nèi)心世界,無不有著禪的影子。茶為何物?柴米油鹽醬醋茶,皆是無論平民還是貴族,只要過日子就不能缺少的最為凡俗之物。然而,茶卻妙在雅俗共賞。市民飲食之地,文人吟詠之處,乃至廟堂議政之所,茶都隨處可見。禪何處覓?峨眉山報國寺有聯(lián)云,“翠竹黃花皆佛性,白云流水是禪心”,“擔(dān)水背柴,莫非妙道”,兩者意蘊實屬一致。品茶講究心境,“平生于物無所求,消受山中水一杯”??梢哉f,如果沒有前者的淡然,便不會有后者的體味。只有神怡心閑、悠然自得之人,才能真切地品出茶中之味。汲汲于名利、奔走于權(quán)門的“祿蠹”,便是喝茶,也只是“解渴的蠢物”。禪與茶有個共同之處,都要求人們有一顆超脫名利、不假外求的平常心。“禪茶一味”,便是將茶當(dāng)作追求真如佛性的一個自然媒介,其本色與禪宗之淡泊自然、遠離執(zhí)著的清凈心境相契相符。一啜一飲,甘露潤心;一酬一和,心心相印。
有一僧人寫自己的生活,說,“一池荷葉衣無盡,數(shù)樹松花食有余”,非常高潔而清苦;但一談到吃茶便不一樣了,“飯罷濃煎茶吃了,池邊坐石數(shù)游魚”,“粥去飯來茶吃了,開窗獨坐看青山”,何等幽雅悠然,自然無求!毫無造作,不浮不躁,不貪不嗔,不卑不亢,真正的從容不迫,恬淡安適。達到了這個境界,便是平常心,便是禪定,便是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