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成年后,要工作謀生,除了興趣與職業(yè)相統(tǒng)一者之外,多是身不由己的。一個人如果一天到晚都忙于生計,毫無喘息,不能說疲于奔命,至少這樣的生活是缺乏滋味的。大約五年前,我得以在謀職的崗位上有了一間自己的辦公室,實現(xiàn)了“一間自己的屋子”的心愿。雖然工作更為繁雜,但畢竟有了獨立空間,且也逐漸發(fā)現(xiàn),每天中午我總有三個小時可供支配的時間。這三個小時,我盡可能不再安排工作之內的事情,也因他人的午餐和休息,而能得到片刻的安靜。三個小時的空閑,可以讀書,可以寫作,可以會友,可以品茶,也可以冥想,甚至可以欣賞遠處天空的云朵??傊?,這是屬于自己的午間,也是易被拋擲的流光,窗外的風雨,紅了的櫻桃,總是惹人垂青的。我珍惜這短暫的午間時刻,也倍加能夠體會,越是在平庸而瑣碎的日常中,越是渴望獲得片刻的安靜與自由,從而更加珍惜這忙中偷閑而來的愉悅。

午間的獨處,可以品味自己喜愛的作品。因為時間的不連續(xù),我很多年都沒有閱讀過長篇小說了,或許剛剛進入故事情節(jié),就不得不暫停,這是多么掃興的事情。后來,我漸漸不再閱讀小說,甚至對于體系完整的學術論著,也很少選擇在午間閱讀。午間適合讀一篇報紙副刊上的隨筆或散文,也適合讀一篇妙義迭出的論說。那種可以隨時拿起來也可以隨時放下的讀物,太適合在這樣的時光里品味。如果讀錢鍾書的《管錐編》,雖然艱澀,但一段一段讀來,也不失為一種很好的選擇;如果一篇篇地讀知堂的讀書隨筆,沖淡的文章背后是曲折的心曲,總是可以回味多時;或者讀一篇顧隨的詩話,那種對于古典詩詞含英咀華的從容,是令我神往的。后來漸漸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閱讀趣味,有時候不全是因為愛好才培養(yǎng)的,也可能是因為現(xiàn)實的無奈才被塑造出來的。

雖然僅僅是短暫的三個小時,但對于完成一件自己喜好的事情,也是足夠的?;蛟S我是一個興趣愛好不夠專一的人,曾經有段時間喜歡寫寫毛筆字,臨寫一點碑帖,但后來還是知難而退了。又有段時間,突然很喜歡收藏一些心儀作家的簽名本,希望能留下前輩的手澤,作為一種仰慕的紀念。沒有時間去一家家舊書店里邂逅這些著作,但后來發(fā)現(xiàn)孔夫子舊書網倒是一個很不錯的去處。我非常贊同傳統(tǒng)書店的存在,但對于舊書網上的大量書店和數(shù)不盡的舊籍珍本,則充滿了深山尋寶般的驚奇和欣喜。有段時間,幾乎每天中午我都會在網上的舊書店里瀏覽,發(fā)現(xiàn)了很多心儀的舊書。有一次,我購得了一位四川老作家收藏的簽贈本,發(fā)現(xiàn)書頁間寫下了很多批注,我在午間時刻細細品味那些曾經停留的目光,仿佛一種奇妙的相逢。

三個小時,或許是不適合寫作的。但給遠方的朋友寫一封書信,在微信朋友圈為好友的佳作寫上一段品藻文字,亦是快哉之事。特別是每當自己的新書出版,在這獨處的時刻,偶爾為朋友們在新書的扉頁上寫一段題詞,蓋上一枚印章,再附上一頁短短的書信,工工整整地包裝在信封之中,從容寄出,仿佛一種特別的儀式。想到師友們收到新作時的心情,也定是一件欣慰的事情。每天在這段時光中處理的小事,積累在一起,便是很多的故事。有段日子,每天都在中午寫一段讀書筆記,后來慢慢積累在一起,竟也有近十萬字的數(shù)量?,F(xiàn)在回頭翻翻這些文字,也是屬于自己的精神記憶?;蛟S還可以記下瑣碎的見聞,這本身就是留住時光的一種方式。讀幾頁學人的日記,或者看幾段前輩的掌故,不能不佩服老一輩學人的堅持和執(zhí)著。那種“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的人生景象,一定是細流匯聚而成的浩大。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多是選擇午間接待遠方的友人,不必醉飲,不必客套,一杯新茶,或者簡單的午飯之后,聊聊剛剛讀過的好書,說說世間的閑話,雖是短暫的相逢,卻也是令人回味的記憶。兩年前的一個冬日,愛好汪曾祺的S君從安徽來京,我約他一聚。他來時,天空飄飄灑灑落下了雪花,他頂著大雪而來,在我的這間小屋里談他認識的汪先生。那天他還帶了一冊尚未出版的書稿,我得以在雪天里先睹為快。單位之西的不遠處,有一個玲瓏塔公園,古雅而清幽,步行而去,也不過十分鐘的時間。有一次,鄭州的散文作家何頻先生來京,我知道他好古,又喜草木,于是在午間和他一起散步到了古塔所在的公園。我們在塔下談論文壇的故事,品藻前輩的文章,心中多有唏噓。古塔前一株已快千年的銀杏樹,被載入了《北京古樹名木》一書中,我介紹給何頻,沒想到他也早已看過。那一刻,我們都有些神會了。

午間時刻,或者什么也不做。在辦公桌前,偶然看看窗外的云朵,靜靜地體味時間流逝的滋味。如果每日都沉浸于世俗,為地位與名利奔走,則無異于混跡人間。偶爾站在窗口,看看高遠的天空,內心會頓時朗然起來。北京天空中的云彩,并不那么變幻多姿,但亦因此而顯得可貴。記得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時寫過一篇《云南看云》,自然是驚異于高原上的云彩,“即以天空的云彩言,色彩單純的云有多健美,多飄逸,多溫柔,多崇高!”心底溫柔、細膩和善良的沈先生,因為這云朵而更益厭惡“一種可怕的庸俗的實際主義”,這些看不見的東西,“正在這個社會各組織階層間普遍流行,腐蝕我們多數(shù)人做人的良心、做人的理想,且在同時還像是正在把許多人有形無形市儈化”。還記得有次在某個場合,有位熟悉的學者批評沈先生在國難當頭時尚有閑暇在南方看云,我很為這位學者遺憾,其實他并不了解文學,不清楚作家的本分,更沒有真正地讀懂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