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1910—1993)以畫花鳥見長,亦擅畫山水、人物。其花鳥畫,涉及部分蔬果,葫蘆畫不在少數(shù)。我曾見過其多件葫蘆畫,印象最深的是作于1978年的《葫蘆小雀圖》和無年款的《葫蘆雙蛙圖》。
《葫蘆小雀圖》所繪為瓜架上懸掛四只黃色的亞腰葫蘆,碩大的葫葉半掩著瓜架與葫蘆,一只小雀棲息在架上,另有兩只小雀飛翔在藤蔓下。畫面左右平分式構(gòu)圖,左側(cè)為葫蘆瓜架,右側(cè)為留白。瓜架呈“井”字形,紙張有暈染的痕跡,以淡花青與淡墨交替,呈現(xiàn)出草木蔥郁的野趣。唐云畫的葫蘆,多以藤黃、鵝黃加淡墨,給人以結(jié)實厚重之感。在瓜架上,幾束葫蘆嫩葉和綻放的葫蘆花呈欣欣向榮之勢,與春華秋實的葫蘆相映成趣,這是唐云的別具匠心處,在成熟與新生之間尋找一個動態(tài)平衡點。作者題識曰“一九七八年七月廿一日,唐云畫于上海”,鈐白文方印“味藥”和“唐云印信”。
《葫蘆雙蛙圖》所繪為成熟的五六只葫蘆懸于池塘上,兩只青蛙翹首仰望著搖搖欲墜的葫蘆。在葫蘆畫中,這樣的構(gòu)思似乎極為罕見:將葫蘆置于水塘之上,只露其側(cè)影,并未見瓜棚豆架,兩只專注的青蛙凝望而欲作跳躍狀。畫面以上下平分構(gòu)圖,上方為郁郁蔥蔥的藤蔓與葫蘆,下方為碧波蕩漾的水影,遠處為影影綽綽的淺山。唐云的花鳥畫,常見以小雀或青蛙點綴其中,以增添其生趣,此兩幅葫蘆畫即可見其一斑。此圖作者題識曰“杭人唐云畫”,雖無年款,但從畫風上看,當與前圖的時間大致相當。
唐云在1961年撰寫的文章《畫人民喜愛的花鳥畫》中指出:“花鳥禽魚,各有不同的神態(tài),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更是變化無窮,這就看畫家如何去觀察自然界,如何構(gòu)思,如何運用技巧來取得良好的藝術(shù)效果,使它比自然的花鳥更生動有致,畫得意境深遠,打動人心。”此文雖然有著深刻的時代烙印,但此語卻是在任何時段都可借鑒的。唐云的葫蘆畫,正是其這種理念的詮釋與印證。他追求的是一種“生動有致”和“意境深遠”,從而“打動人心”,在兩件葫蘆畫中,便可看出這種努力和成就。值得一提的是,創(chuàng)作葫蘆畫之時,唐云已年近古稀,且剛剛從“文革”十年內(nèi)亂中走出,撥亂反正,驚魂甫定。故在其畫作中,自然流露出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的勃勃生機,亦算是時代印記了。這一時期,亦正是唐云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勃發(fā)期,很多花鳥畫精品佳構(gòu),均出自此時,其根源或在于此。
唐云的葫蘆畫,并未表現(xiàn)出常見的“福祿”或“子孫萬代”的寓意,而是直抒胸臆,以秋趣、野趣和墨趣取勝。雖有百廢俱興的時代印痕,卻又是老驥伏櫪的人生軌跡。故這兩件葫蘆畫,既是唐云盛年力作的代表,亦是其人生歷練而漸入佳境的象征。秋天的葫蘆,是碩果,亦是風景。在這樣的語境下,唐云筆下多次出現(xiàn)的葫蘆形象,或在潛意識中蘊含其對人生的深刻領悟。在晚年所作的其他葫蘆畫中,唐云分別題寫“世事年來無大小,只需依樣不須奇”和“秋風滿架葫蘆老,長安市上賣藥好。空有金丹濟世心,紙上蒼生徒草草”等詩句,大致可看出他閱盡滄桑、絢爛至極歸于平淡的心境,越是晚年,這種情愫越是凸顯。
唐云出生在清朝崩潰前一年,在民國時期度過了青春韶華。1949年,唐云以不惑之年進入新時代,成為多次政治運動的親歷者。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后,他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漸趨平穩(wěn),豐富的閱歷成為其畫作的源頭活水,因而其藝術(shù)如同累累秋實的葫蘆一樣,步入了收獲的時節(jié)。所以,這段時間及其之后所創(chuàng)作的多件葫蘆畫亦代表了唐云成熟期的藝術(shù)成就。
相比較而言,在20世紀70年代以前,幾乎見不到唐云的葫蘆。他所作的花鳥畫大多承繼了傳統(tǒng)文人畫的筆情墨趣,如作于1959年的《荷花翠鳥》所繪池塘中一株亭亭玉立的紅荷,蓮花盛開,而殘荷相伴;作于1962年的《絲瓜小鳥》所繪搖曳在藤蔓中的兩只絲瓜和一只棲息在枝葉上的小雀,其田園野趣盎然紙上;作于1963年的《墨荷竹》所繪池塘中的殘荷與屹立在山石旁之墨竹和蘭草,筆墨恣肆淋漓,頗有青藤道人遺意;作于1966年的《枇杷杜鵑》所繪枇杷枝頭佇立的兩只杜鵑,表現(xiàn)出清新與鄉(xiāng)野之趣。如果說唐云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延續(xù)了民國以來的文人畫傳統(tǒng),70年代末期以后的花鳥畫則完全進入了畫由心生、自出機杼的新時期。在這個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巔峰與輝煌時期,唐云的作品便是以葫蘆畫為主角的花鳥畫為代表?;蛟S這便是解讀其葫蘆畫的意義所在。
當然,無論是早期從古人中得來的文人畫意趣,還是晚期我用我法的自家風貌,唐云的花鳥畫都是博采宋元以來的諸家之長,而漸變?yōu)榧阂?,其葫蘆畫自然也不例外。盡管如此,這也并不妨礙其奔放自由的筆墨發(fā)揮。正如其晚年的一首詩中所說:“宋元那管與唐時,老眼昏花信手之。休顧旁人低首笑,自家筆墨自家詩”,這是一種從生活與筆墨淬煉中獲得的從容與淡定,更是一種積累自跬步的練達與自信。
(作者單位:中國國家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