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曾經(jīng)纏綿于峨眉的云霧,曾經(jīng)沉醉于岷江的浪濤。父親遠游的日子里,他和弟弟一起接受母親的庭前訓導,并立志要做東漢范滂那樣正氣凜然、勇不畏死的人。
弱冠之年,他耀眼的人生從蜀地出發(fā)。鄉(xiāng)試、會試、殿試,他沒有連中三元的佳績,也與狀元、榜眼、探花無緣,科舉的榜單上他只中了第二等進士。當然這里面也有故事:主考官歐陽修發(fā)現(xiàn)試卷甚合己意,誤以為出于自己的得意門生曾鞏之手,于是避嫌降等。后來歐陽修坦言,見到他的文章“不覺汗出”,并對朋友說:“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
后來,這個人又參加了制科考試。宋代共取進士40000多名,但成功通過制科的只有區(qū)區(qū)41人。制科共設(shè)五個等級,一二等是虛設(shè)的,最高等級便是三等。而有宋300余年,三等也只取過兩個人,一個是世家出身后任參知政事的吳育,另一個就是他!
《宋史》記載,宋仁宗讀罷他們兄弟的制策,立時喜不自禁地說道:“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小他一歲的弟弟后來一度官至尚書右丞、門下侍郎,位同副相,也算是應了皇帝的預言??墒撬蜎]有那么幸運,一生在貶謫和起復的路上漂泊不定。也許恰是因為這份不幸運,“蘇軾”兩個字才成為我們心上絢麗璀璨的名字。
我從中國最北方的省會一路南下,飛廣州,轉(zhuǎn)湛江,趨徐聞,再換乘前往徐聞海安港的車。徐聞是東亞大陸的最南端,再向南就是瓊州海峽,對岸就是蘇軾人生的最后一處貶所——海南儋州。如此大費周章放棄直飛,只是因為我執(zhí)意要走一遭蘇軾曾走過的那段海路。
我乘坐的紫荊花2號渡船有著汽輪機的轟鳴和汽笛的舒揚婉轉(zhuǎn)。渡船的三層是船員的生活區(qū),二層是客艙,一層甲板上是和乘客一樣乘船過海的汽車。來自全國各省的私家車承載的是相同的游客夢,那些大貨車上則不乏日用所需的蔬果糧油,以及建筑所需的鋼筋水泥。今天的海島還需要大陸不間斷的供給,900年前,“北船不到米如珠”是被貶謫而來的蘇軾最真切的感受。
站在大陸最南端即將去往荒島的時候,蘇軾都想了些什么?
雷州半島上,他與意外重逢的弟弟蘇轍共處半月。自從少年出蜀,兄弟二人常常是天各一方,只有父母去世丁憂的時候才能重溫少時西窗相對的燭光。而這一次,兩個人都已年屆花甲,又同在貶謫途中,他們一定都倍加珍惜這稍縱即逝的時光。有此一聚,面對風浪未知的大海,即將登程的蘇軾心中也應該是溫暖而滿足的吧。
海上航行只花了50分鐘。起初,我還有興趣看海,看船舷下方和遠處碧玉般的水色,看恣意翻卷的浪花純粹而潔凈的白。一眼望去,水天相接處始終界限分明,碧海,藍天,沒有書上說的“海天一色”。海面廓大無垠,天上是綿邈的白云,遠處偶有船只駛過,卻沒有與我們交會。也正是在這空闊與寂寞之中,我忽然明白了為什么海上船只相遇時船員們會手舞足蹈、歡呼雀躍地彼此打招呼。
我不知道當初是怎樣的船將蘇軾平安送上海島,無論是樓船還是小舟,我都想知道它是否有過浪尖波谷中木櫓的呻吟、白帆的顫栗;我也不知道當初的蘇軾到底在海上孤寂地漂了多久,他帶的是哪里的淡水、是什么樣的干糧;疲累之時他歇息得可還安穩(wěn),苦咸的海水可曾躍上他素簡的坐榻;煩悶時,他是持書一卷,還是與船家閑談,或是與執(zhí)意隨行的少子蘇過黑白對弈,浪濤洶涌,蘇軾的船上可放得下一局安穩(wěn)的棋枰?
“泛泛楊舟,載沉載浮。既見君子,我心則休。”這是《詩經(jīng)》中得見君子難抑歡喜的句子,可蘇軾這一程“載沉載浮”卻是離朝堂上的“君子”越來越遠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這是蘇軾初次被貶時在黃州寫下的句子,屢遭貶謫,不知這一次臨行前他是否重又想起?
棄舟登岸,我前往海口市中心的蘇公祠。饒是乘車,我仍走了好久。我無法想象當年的牛車馬車在低緯度的烈日之下是怎樣的咿呀前行,也無法想象蘇軾是更留意于眼前的荒涼,還是更留意于心底的無奈。范仲淹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蘇軾的心事則未曾直言。
蘇軾初謫海南曾借寓金粟庵10余日,金粟庵舊址就在今天的蘇公祠園區(qū)內(nèi),園區(qū)內(nèi)的浮粟泉一直以無言的清冽訴說著蘇軾給予海南的第一份恩澤。據(jù)說當時人以護城河水為飲用水,水質(zhì)渾濁極不衛(wèi)生。深懷愛民之心的蘇軾詳勘地勢后,以手指地說:“依地開鑿,當?shù)秒p泉。”這就是史書所記的“指鑿雙泉”。當年開出的雙泉一清一濁,濁的名曰“洗心泉”,早已湮沒,清的因泉面常浮有粟粒大小的水泡被命名為“浮粟泉”,這眼泉水不溢不竭,直到今天仍可飲用,被譽為“海南第一泉”,又稱“東坡井”。蘇軾在金粟庵留下的“東坡讀書處”,元代被修建為東坡書院,其后代有才人,如今門上的題匾仍是趙孟頫真跡。明代萬歷年間,海南人民為感懷蘇軾,依地修建蘇公祠。
蘇公祠正門處有關(guān)山月題寫的對聯(lián):“忠良勝跡存正氣,瀛海光輝啟文明。”祠內(nèi)正廳有蘇軾遠眺立像一尊,兩側(cè)對聯(lián)為“此地能開眼界,何人可配眉山”,字與意均氣勢磅礴。立像背后的壁龕里供奉的是蘇公牌位,陪祀的兩位,一位是冒死行孝與他同赴瓊海的少子蘇過,另一位是他的學生姜唐佐。
姜唐佐是海南瓊山人,蘇軾評價他的書信“詞義兼美”,后又以“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一聯(lián)預言他將成為海南科舉的開天辟地之人,并許諾“異日登科,當為子成此篇”。后來姜唐佐果然成為海南歷史上第一位舉人。其時蘇軾已病逝數(shù)月,蘇轍替兄續(xù)詩還愿,最后兩句是:“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東坡眼目長。”六年后,蘇軾的另一位學生符確成了海南的第一位進士。
《瓊臺記事錄》中說:“宋蘇文忠公之謫儋耳,講學明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清末王國憲《重修儋縣志敘》所述更為詳盡,“儋耳為漢武帝元鼎六年置郡,閱漢魏六朝至唐及五代,文化未開。北宋蘇文忠公來瓊,居儋四年,以詩書禮樂之教轉(zhuǎn)移其風俗,變化其人心”,當時名為儋耳的海南島因此“書聲瑯瑯,弦歌四起”。
海南地僻,對中原而言已是天涯之遠,唐宋時例有名臣被貶于此。蘇公祠邊的五公祠也始建于萬歷年間,紀念的是唐宋兩代被貶謫海南的晚唐宰相李德裕,宋朝宰相李綱、趙鼎,宋朝大學士李光、胡銓。五公來到海南的時間只有李德裕早于蘇軾。兩處祠堂連在一起所形成的古建筑群素有“瓊臺勝景”之稱。
今日五公祠的主體建筑是始建于清光緒十五年(1889)的一座二層木質(zhì)小樓,素有“海南第一樓”之稱。“第一”之稱既不在于它的體式規(guī)模,也不在于它的興建時間,而在于它所奉祀的五位先賢所代表的人文高度。一樓大廳的“安國危身”匾額和二樓的對聯(lián)“唐宋君王非寡德,瓊崖人士有奇緣”,意味格外雋永。
或許是從未想過還能遇赦回歸中原,蘇軾離開惠州的時候已與長子蘇邁作過訣別之語,等到昌化軍中勉強能夠躲避風雨的五間草屋“桄榔庵”落成之際,蘇軾亦在《桄榔庵銘》中說:“生謂之宅,死謂之墟。”也許正是這樣的義無反顧讓他傾其余生,遺愛海南——“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樸直的詩句分明已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
蘇軾在海南的日子異常艱苦,他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shù),大率皆無爾。”“盡賣酒器,以供衣食”是他毫不避諱的困境,但他也一直“超然自得,不改其度”,且“著書以為樂”。
年邁的蘇軾也會身著黎族服飾,親自下田耕種,也會在課徒授業(yè)之余營造自己的小情趣。蘇軾曾就地取材,操刀執(zhí)斧取椰殼制作“椰子冠”,引得當?shù)厝烁傁嘈Х?,并名之?ldquo;東坡帽”。蘇過也曾將自己仿制的“椰子冠”作為禮物寄給謫居雷州的叔叔蘇轍,蘇轍立刻寫了一首《過侄寄椰冠》詩。
居于儋州四年之后,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蘇軾得以北歸。當蘇軾一路北上來到鎮(zhèn)江金山寺的時候,意外看到了一幅自己的畫像。這幅畫像的作者是有“宋畫第一人”之譽的蘇軾舊友李公麟。一時之間,蘇軾感慨萬千,在畫上親題了一首詩:“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仕宦40年,蘇軾的任所遍布天南地北,今日西子湖畔垂楊妙曼的蘇堤亦是他千古傳頌的政績。但說起平生功業(yè),他為什么單提“黃州惠州儋州”呢?因為這三處無一不是讓他刻骨銘心的貶所。
因為“烏臺詩案”的文字獄,曾經(jīng)春風得意的蘇軾開始了他的貶謫生涯。初貶黃州在湖北,蘇軾躬耕于東坡并以此為號,世上自此有了遺世獨立的“東坡先生”,于是有了文學史上的《黃州快哉亭記》、書法史上的《寒食帖》、美食史上的“東坡肘子”“東坡肉”。再貶惠州在廣東,“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名句就誕生于此。至于功業(yè),清光緒年間戶部主事江逢辰一言以蔽之:“一自坡公謫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海南儋州是蘇軾最后一次被貶的地方,海南人為他立起了蘇公祠這座不朽的豐碑。
蘇公祠正門外的牌坊上刻有“思賢”兩個大字。與別處不同的是,“賢”字的上半部分,從左至右,被寫作“忠臣”。“忠臣”不是蘇軾自己刻意的表白,而是后人共同贈予他的由衷敬意。
早年的蘇軾一定不曾想過,他會在風里、雨里、雪里,車行、馬行、舟行走過中國的大片土地,時而春風得意,時而江海飄搖。他也一定不曾想過,近千年后會有一個人,穿過4月的冷暖,跨越從北緯46°到北緯20°的中國,凌波蹈海為他而來……
(作者單位:黑龍江科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