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南社

初識南社,是因為柳亞子。年少時,讀到毛澤東與柳亞子詩文唱和“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一句記憶深刻。能和毛澤東“和詩”,直抒胸臆,乃至發(fā)發(fā)牢騷,肯定非等閑之輩。查閱之后,我方知柳亞子在中國近代史上的重要地位,方知“沒有柳亞子就沒有南社”,方知“武有黃埔,文有南社”的說法。南社,進入了我的文化記憶深處。

在江南地區(qū)周游時,我辨識了南社的歷史遺跡。這是高旭的家鄉(xiāng),金山區(qū)張堰鎮(zhèn);那是柳亞子的家鄉(xiāng),吳江區(qū)黎里鎮(zhèn);還有陳去病的家鄉(xiāng),吳江區(qū)同里鎮(zhèn);等等。我想象他們一次次雅集的情景,心情應該是激憤的,有抑制不住的情感沖動。江南本是溫柔富貴之鄉(xiāng),文人應飽含詩意的情懷,但是,身處亂世,中國文化已近崩潰邊緣,文弱的南方士人在文化上“揭竿而起”,向北庭宣戰(zhàn)。由此,這種辨識和想象,既是詩意的,也是沉重的。

五六年前,上海廣播電視臺紀實頻道拍攝紀錄片《南社》,邀請我參與,對于南社我也就有了稍稍深入的了解。在中國近代革命史上,關于南社的地位與局限,我基本贊同以下觀點:

首先,南社在近代革命進程中發(fā)揮了強大輿論作用,是一支文化的戰(zhàn)斗隊伍,是當時中國先進文化的代表者之一。眾所周知的是,它以民族氣節(jié)作為號召,應和民族民主革命,反對清王朝的腐朽統(tǒng)治,為辛亥革命進行輿論準備。此后,南京臨時政府與袁世凱議和,南社以《天鐸報》為據點與《民立報》論戰(zhàn),力主北伐,徹底推翻封建帝制,等等,不一而足,均是輿論作戰(zhàn)。

其次,南社在近代革命進程中發(fā)揮了身先士卒的作用,直接沖上政治和軍事的戰(zhàn)場,許多士人為此殞命。除了明示文學為革命服務,南社士人還從政從軍。在反袁斗爭中,南社犧牲者眾多,名重者有宋教仁、陳其美、寧調元等,他們從文學直奔戰(zhàn)斗前線,踐行家國和文學的情懷。南社,既是文學團體,也是準政治的社團。文人雅集只是掩體,革命意氣為其初心。

再次,南社作為資產階級的革命文學團體,有歷史的局限性,它的一些政治主張需要通過新文化運動和無產階級革命才能實現。它頗染國粹主義思潮,一味地號召保存國學,卻將吸收外來進步文化裹卷在反帝浪潮之中加以反對,故而“五四”時期,南社中人抵制“白話文運動”者不少。而且,他們缺乏政治綱領的指引,在革命低潮時,也有士人自感前途無覓,頹結酒社,乃至自號“神州酒帝”,痛飲狂歌。

南社的出現具有歷史必然性

時至清末,中國文化痼疾已積重難返,政治、經濟和民生與之形成表里結構。文化是一種“生命有機體”,有著自身的發(fā)展過程。5000年的中國歷史需要“文化養(yǎng)生法”進行調理。此時,甲骨文神秘地破土而出,似乎在提醒著什么。余秋雨先生寫道:

為什么3000多年前的聲聲問卜,會突然涌現于19世紀最后一個深秋?為什么在地下沉默了那么久的華夏先人,會在這個時候“咣當”一聲擲出當年的問卜甲骨,而且嘩啦啦地流瀉出這么一大堆?

我想,一定是華夏先人強烈地感知到了,他們的后代正面臨著可能導致萬劫不復的危難。

他們顯然有點生氣,擲出甲骨提醒后代:這是多少年的家業(yè)了,怎么會讓外人糟蹋成這樣?

他們甚至惱怒了,擲出甲骨責斥后代:為何這么垂頭喪氣?至少也要問卜幾次,最后探詢一下兇吉!

顯然,南社士人感受到:“這是多少年的家業(yè)了,怎么會讓外人糟蹋成這樣?”所以,南社以文學為武器,從文學通向革命和政治,“本社以研究文學,提倡氣節(jié)為宗旨”,“新南社的精神,是鼓吹三民主義,提倡民眾文學,而歸結到社會主義的實行,對于婦女問題、勞動問題,更情愿加以忠實的研究”。

他們是采用一種“文化養(yǎng)生法”,運用“氣節(jié)”作為藥引,使中國政治文化歸正,促其“瘀血”疏通,新陳代謝,終極目標乃是良性循環(huán)。“南社”之名,南為“鐘儀操南音,不忘本也”,“南之云者,以此社提倡于東南之謂”,社為來源于明末清初的復社、幾社,“寥寥車轍,不同幾、復當年;落落襟懷,差比河汾諸老”。柳亞子在《新南社成立布告》中宣稱,“它底名字叫南社,就是反對北庭的標志了”。以文學揚“國魂”,從文學達政治,啟智“愛種保國”,俱是調理中國文化的有機體,渴望其重新平衡有序和生機勃發(fā)。

南社士人的氣節(jié)

南社士人身上有一股子氣,它來自遙遠的歷史,藏在士人的文化血液之中,一代一代傳承至今。不管是集體有意識,還是集體無意識,它的鏗鏘之音,未曾斷絕。

從某種意義而言,中國純粹的文士不多,他們的第一身份,一般多是政治家,甚至官居高位、權傾天下;或者是軍事家,戍邊抗敵、醉臥沙場;甚至是商人,將學問轉化為利益。“學而優(yōu)則仕”,是中國士人永遠的夢。每一個民族都有其理想人格,中華民族的理想人格是君子人格,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彼時,南社士人身上的政治家和軍事家的文化基因勃發(fā)。時代所需,文弱之軀跨馬提槍,直上政治和軍事戰(zhàn)場。試舉數位:

陳去病,1913年參加“二次革命”,1917年出任國會秘書長和參議院秘書長。此間,輔助孫中山考察杭州灣和乍浦港,協(xié)助其形成“實業(yè)計劃”,故孫中山稱“從我游者二三子外,唯吳江陳去病與焉”,“以十年袍澤,患難同嘗,知去病者,宜莫余若”。1925年,陳去病隨侍孫中山北上,后踐行“欲葬紫金山”之遺言,為“中山陵”營建奔走操勞。陳去病詩風豪邁,詩如其人,詩與革命互文:“舵樓高唱大江東,萬里蒼茫一覽空。海上波濤回蕩極,眼前洲渚有無中。云磨雨洗天如碧,日炙風翻水泛紅。唯有胥濤若銀練,素車白馬戰(zhàn)秋風。”言及南北奔走國是,“圖南此去舒長翮,逐北何年奏凱歌”,“此去壯圖如可展,一鞭晴旭返中原”,乃是革命者的豪邁氣派。

寧調元,早年參與革命活動,曾于長沙入獄三年。辛亥革命后,反對袁世凱篡奪革命政權,又在武漢二次系獄,終致罹難。其詩《武昌獄中書感》有吟,“拒狼進虎亦何忙,奔走十年此下場。豈獨桑田能變海,似憐蓬鬢已添霜。死如嫉惡當為厲,生不逢時甘作殤。偶倚明窗一凝睇,水光山色劇凄涼”,自是戰(zhàn)士情懷,“作殤”壯別。

范鴻仙,被稱為資產階級革命輿論旗手,孫中山贊“范君一枝筆勝十萬師”。1908年入列安慶新軍并參與起義,1910年又親歷廣州新軍起義、黃花崗起義和武昌起義,參與光復上海和南京。孫中山宣布北伐,范請命組建鐵血軍,在江淮召募五千健兒,自任總司令。1914年,受孫中山之命,范鴻仙與另一南社士人陳其美回滬,欲籌組中華革命黨,實施軍事討袁,不幸被軍閥鄭汝成所派刺客刺殺而亡。后以國葬規(guī)格附葬于中山陵東側之馬群山,追贈陸軍上將。

他們在歷史上留名,也許并非因為是南社士人,而是他們的革命家、軍事家和政治家身份。但南社給了他們與歷史對接的契機,在此盡情吸取中國士人的精神甘露,然后一抖精神,大吼一聲,奔赴戰(zhàn)場。從他們身上隱約可見王陽明、文天祥等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胸懷與氣節(jié)。

南社延續(xù)30余年,從第一次雅集的17人,到社員總數達1180余人,盛極一時。當然,這其中也有人分流而去。以蘇曼殊為例,他是中日混血,最初頗具家國情懷,其詩《以詩并畫留別湯國頓二首》有云:“蹈海魯連不帝秦,茫茫煙水著浮身;國民孤憤英雄淚,灑上鮫綃贈故人。海天龍戰(zhàn)血玄黃,披發(fā)長歌攬大荒;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風格清新別致,愛國之情也很動人心懷。后他于惠州古寺削發(fā)為僧,在流浪中雖仍與革命黨人交游,但又追逐庸俗腐朽的生活。辛亥革命失敗,更令其悲觀失望,頹廢而終。

革命時期,南社詩人多有悲觀,“風雨飄搖同此感,可能詞筆挽滄桑”,“一曲清歌兩行淚,可能喚醒國人無”。當然,也有意志昂揚者,如柳亞子,他的《孤憤》詩云:“孤憤真防決地維,忍抬醒眼看群尸。美新已見揚雄頌,勸進還傳阮籍詞。豈有沐猴能作帝,居然腐鼠亦乘時。宵來忽作亡秦夢,北伐聲中起誓師。”鏗鏘之聲,縈繞耳畔。同是南社人,選擇也是殊異。

南社是中國士文化的一個樣本,可供考據、評述和結論,其歷史、意旨和情感既親和又濃烈,具有深深的歷史“疼痛感”,是值得紀念和緬懷的。

(作者單位:上海戲劇學院電影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