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

也許是眼睛小,易進沙塵。眼藥水長年隨身,不獨是為視力疲勞。我心里,揉不得沙。跑遍山海,改不了。我總記得,無論加班多晚、多累,四季寒暑,父親每天回來第一件事——洗澡。我對進門必先洗手、換睡衣,也是日日如常。

這是不是跟我自小在江邊長大、湖里蕩舟有關(guān)呢?后來我順江而往,瀕臨大海,海灘雖美,鄙視“沙子”依舊。嗯,幾十年了,一直在抵抗。抵抗膚淺,抵抗平庸,抵抗騎墻,抵抗暴虐,抵抗偽善,抵抗邪惡,抵抗道貌岸然,抵抗口蜜腹劍,抵抗荒腔走板,抵抗隨波逐流……

猛一想,一部成語詞典,竟可撕掉大半。正似魯迅先生說的,中國的書不讀也罷。10歲起,我便覺得路邊的書攤,劇場的門房,挑糖的擔(dān)子,打漁的網(wǎng)子,要比所有教科書更值得信賴。

究竟,我是在抵抗自己。與旁人無關(guān)。

佛家講抵抗“貪嗔癡”。我有拍案一嗔,有執(zhí)念一癡,卻毫無縱身一貪,惟此意可問天。如之奈何?“戒定慧”呀。外物之戒、內(nèi)思之定,我自認尚有幾成懷握,但圓融無障之慧,恐猶是愚不可及吧,何得自證?

人性之貪,不一而足:我不好別人也不要好,是嫉妒;我好了別人就不能好,是蠻橫;管我好不好,我就見不得別人的好,實則是孱頭;只要我好,信奉順者昌逆者亡,置之死地而只為己生,攫財淫色,標(biāo)榜自恃,此等行徑直同犯罪。

你說一沙一世界,你說水至清無魚,你說的是道理,我要的是邏輯,我要的也不是邏輯,是直覺。

我的抵抗,素來盤桓于人性,以及人性的可能,卻始終不自量力。

我一往情“悲”地認為,所謂人性種種,皆為天生,后天種種,皆為發(fā)酵,皆為顯現(xiàn),皆為印證。

我們不能高估教育的賦能超值和陽光普照,也不能萬般委過于社會墨缸云云。十分之力,學(xué)校教育冶其二,社會教育鑄其三,其余五分都是與生俱來??萃敛簧撇疾豢椌I,朽木不可雕,廢鐵不成鋼。人若有其善其智其真,無非天性,或稟賦絕俗,或一騎絕塵,或琢璞為玉,或淘沙為金,先得有,才得見,不存在空洞的“勤能補拙”,更不必驚訝“一夜變壞”。所謂“壞人變老了”即是此意。故而,三歲看老確為真理。諸如血性、品性、智性、靈性,皆是如此。

坦白說,我相信生物學(xué)的基因嵌定,勝過社會學(xué)的人言人殊。

我之以往種種,每每冷不了治病救人的心。大約是從來聞慣了自家及鄰居飄來不去的中藥味兒。也忘不了在外求學(xué)時,兄長很久以后才告訴我的,父親住院,棲身廊下,醫(yī)生拎起他羸弱的身子倒懸半空,鮮血噴涌而出……

我雖從無做“名醫(yī)”“諫臣”的雄魄,總覺得書生氣要好過臭腳氣。知識分子已污名一地,實不必與之和光同塵。但歷史無非如此循環(huán),曹操不是殺了楊修,便是殺了華佗。更多的連曹操也不配,卻畢生做著梟雄或宵小的夢。這是我對國民性的徹底悲觀。

我吃這碗飯,接觸最多的是梨園行。無非寫戲,排戲,演戲,看戲,評戲。但眼里最嫌惡的還是“戲精”。這類人不拘南北東西,實在也是國粹之一。戲精的表演不是藝術(shù),說學(xué)術(shù)點,叫“社會表演學(xué)”;講通俗點,就是“做戲”,蓋因功夫在戲外。為啥大家總在喊好戲太少,因為戲精的部落遠遠壯觀于投身不顧的藝術(shù)家。

開作品研討會也是一場好戲。是研究還是討伐,千鈞一發(fā),峰回路轉(zhuǎn),高潮迭起。平心而論,相當(dāng)多的專家都還是敬業(yè)稱職的。個別“頂流”人士朝發(fā)夕至,夤夜返程,也堪屬勞模。但是,有真知灼見、閎深視野、藝術(shù)良知的專家,少之又少。至于所謂的“磚家”,無論是有意的曲解、無意的誤導(dǎo),還是善意的強迫、誠意的愚昧,對受研討者和劇團來說,不啻庸醫(yī)出診。

某專家主張,寫劇本要無一處不交代、無一處不說透。這真是一心一意殫精竭慮,很替讀者觀眾著想,您一定編過辭?;蚴谴蟀倏?。豈不知古有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今有“腦補”?某專家說,評劇還是走“曲藝風(fēng)”的好,因為“接地氣”。這說的是百多年前,還在北京天橋撂攤的“蹦蹦戲”時代吧?某專家盛贊京劇《華子良》比話劇《哈姆雷特》還要優(yōu)秀,因為后者不能唱,只能讓人物啰啰嗦嗦說一大堆“獨白”,直令我恍然大悟,原來莎士比亞竟是個湊字數(shù)瞎白話騙稿費的三流作家?

今之“磚家”為人詬病者主要有三:一是信口開河,滿嘴跑火車;二是裝腔作勢,顧左右而言他;三是刻舟求劍,觀念之貧陋僵化,“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即便是雞鴨同屬禽類,也不能我說的是白斬雞,他說的是烤全鴨吧?更甚者,他熱情地端上了一盆遠古雞化石。有這么上菜的嗎?

良藥不在苦口,蜜糖亦能傷人。一粥一飯,皆為大道。哪有那么多彎彎繞呢?世界就是一個澡堂子,脫了衣服誰都一樣。

來上海幾十年,我還是不會“搗糨糊”。太多人和事,一眼、一秒便覷破,只后來,呵呵,我也更加“厚道”了,逼不得已不說破。范仲淹說:“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我只覺得自己恥辱。

卻誰又不是向死而生?從謝頂,到謝幕。

稻穗

我是在文化的“排異”與“萃取”中,“留觀”申城至今的。

上海這地方,最大的優(yōu)點便是“邊界感”。我長期觀察和體認,大概很多人來滬一輩子都悟不到,這個“邊界感”文明究竟意味著什么。它意味著尊重和信守,即對公私疆域的理性尊重,對契約精神的習(xí)慣信守。這叫什么?規(guī)矩。你可記得,遂古之初,伏羲持曲尺、女媧執(zhí)圓規(guī)的示像?他們不僅是創(chuàng)世之神,也是規(guī)矩之祖。上海人是不作興拍腦袋、拍胸脯、拍馬屁的。相反的做法,卻是“豪放派”們酒桌上必有的常態(tài)。

是的,上海灘也每見市儈、勢利、刻薄、勾心斗角、世態(tài)炎涼。這里的活劇,與你所看到的任何影視劇小說一樣,歷來都不缺話題,誰也無法去美妝。但哪里不是這樣?無非個是個的“船中人”,你說張家長、我說李家短罷了。

如果我還年輕,希望自己聰敏而不投機,涉世而不世故;如果我已中年,希望自己不“油膩”,不虛偽,不做作;如果我到了老年,希望自己不倚老賣老,不老謀深算,不老奸巨猾。尤其是,如果還在勉力教育子弟,希望自己能發(fā)現(xiàn)人才,啟迪智慧,決不好為人師,更不好為國師,決不貪婪、乖戾、齷齪,更不剝削、壓制春春蓬勃生長的力量。與其虛假的熱鬧,不如冷漠的疏離。給心底,留一線透明和清醒。

有醒著的人,自然有睡著的,也有半睡半醒的,裝睡裝醒的。裝醒的人,到底或有幾分露怯的可愛。裝睡的人,你就切莫去撞破他的好夢。更有享受深度睡眠的,對喚醒服務(wù)非但不領(lǐng)情,反每輒惱羞成怒。至于指醒為睡、指睡為醒的魔法師們,吾等只有膜拜的份兒。我早已過不惑之年,仍幼稚有加,不知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傊窃桨l(fā)不愛說話了。

導(dǎo)演羅錦鱗先生曾說:“看中國的悲劇,可能要帶手絹去,看希臘悲劇你不一定哭,但看了以后,會感覺到一種強大的震撼力。”除此,到處是要唱要跳要熱鬧、似睡非醒的“喜劇”。

剩下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面前的書桌。并選擇,假使做一根思想的蘆葦也不得,便努力長成一株飽滿的稻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