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中寫道,北魏年間孝文帝為推動鮮卑的漢化與文治,遷都洛陽,沒想到“南遷的鮮卑貴族,盡是錦衣玉食,沉醉在漢化的綺夢中”。如《洛陽伽藍記》中所記,“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饒,爭修園宅,互相夸競。崇門豐室,洞戶連房,飛館生風,重樓起霧。高臺芳榭,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園園而有”。錢穆感慨道:“漢、晉以來,諸王豪奢未之有……此等漢化,豈孝文帝所想望!”結果朝政腐敗,激起兵變,國運轉衰。這樣的“漢化”,發(fā)人深思。

美國漢學家孔飛力在《叫魂》一書中也有專節(jié)寫乾隆帝對清朝入主中原以來腐化的擔憂。他注意到許多滿人“漸染惡習,浮靡囂薄,殊失國初渾厚之風”,“希圖安便”。

在歷史上,鮮卑族、滿族與漢民族的大融合的確體現出明顯的漢化傾向,這個過程既波瀾壯闊也充滿玄機。需要強調的是,漢化不是腐化的借口。漢民族的燦爛文化、輝煌成就有目共睹,只是有些人經不住誘惑、經不起考驗,最終墜入腐化墮落的深淵。

縱觀歷史,“奢靡之始,危亡之漸”。由此,我想起了紂王“酒池肉林”的瘋狂,想起了《三國演義》中曹操想收買關羽的奢華排場,“封侯賜爵,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馬一提金,下馬一提銀”,還有《長恨歌》中的紙醉金迷——“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至于“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則把在危機中也不誤尋歡作樂的風氣諷刺得一針見血。連農民起義的首領在建立政權以后也開始腐化墮落,“得志便猖狂”,如洪秀全龍袍綴的是金紐扣,重達八斤的王冠也由純金打造,每日用膳都是金碗碟、金筷子,夜壺、浴盆等也都是純金制造。天王府里還有88個“王娘”供其恣意享樂。甚至在艱苦的烽火歲月里,也有這樣的人物:曾任八路軍魯西第四軍分區(qū)司令員的邢仁甫私欲膨脹,貪污公款,另娶小老婆,讓戰(zhàn)士和民工以修建“后方基地”的名義為他建造安樂窩,讓部下冒險潛入敵占區(qū)為他購買奢侈品,邢最終于1943年投敵,走上不歸路。

追求快樂是人的天性,然而,不應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更不應暴殄天物。人性的多變,難以理喻。而艱苦奮斗與窮奢極欲也就成了我們民族性中判若水火又各有傳統的兩面。

有的皇帝是能夠嚴于律己的。例如唐太宗就曾先后遣散3000多名宮女,據說如此大規(guī)模遣散宮女在唐朝以前是未曾有過的。還有后周太祖郭威,出身貧寒,靠戰(zhàn)功起家,立國后勵精圖治,崇尚節(jié)儉,不僅拒絕臣下進貢美食、奢侈品,而且命人將宮中的珠寶玉器、金銀食器當眾打碎在殿廷之上,以示杜絕。臨終囑陵墓務必從簡,勿擾百姓,也不用在陵墓前立石人石獸,以紙衣裝殮,用瓦棺作槨即可。

節(jié)儉作為一種傳統能夠傳承幾代人的當推清朝??滴趸实凵倌甑腔途芙^了臣下的奢華進貢。在宮中,康熙對各種花費嚴加限制,厲行節(jié)儉,大幅度壓縮開支,也不許為他的題字題詞刻碑建碑亭。雍正皇帝重視節(jié)約糧食到了嚴厲的程度,曾專為此下圣旨,“諭膳房,凡粥飯及肴饌等食,食畢有余者,切不可拋棄溝渠?;蚺c服役下人食之,人不可食者,則哺貓犬,再不可用,則曬干以飼禽鳥,斷不可委棄。朕派人稽查,如仍不悛改,必治以罪”。到了乾隆朝,追求排場、奢華之風迅速復燃。乾隆下江南,極盡奢華。巨貪和珅權傾一時,直到嘉慶皇帝親政后才得到收拾。嘉慶倡導“身先節(jié)儉,崇獎清廉”的觀念,不僅限制地方向朝廷進獻奇珍異玩,而且以身作則,黜奢崇儉,認為奇珍玉石饑不可食,寒不可衣,“朕視之如糞土也”。嘉慶希望兒子道光繼承勤儉的傳統,道光在位時命人將房間奢華之物統統搬走,只留下床鋪、桌椅等生活必需品。他每餐四菜一湯,有時讓太監(jiān)出宮買燒餅,由于來回路途較遠,買回來的燒餅已經涼了,道光也無怨言,沏上一壺熱茶,啃完燒餅就休息了。這樣一來,連點燈的費用都節(jié)省了。道光登基,“設樂而不作”,使一心要看熱鬧的大臣們非常失望。他叫停了進貢水果、蔬菜、藥材等土特產,且不再增建宮殿樓閣。據說有次他的衣服破了,他讓內務府拿去縫補,卻沒想到光縫補就花了千兩銀子。道光因此很憤怒,于是命眾嬪妃學做針線活,之后凡需要縫補的衣服都交給她們。他規(guī)定六品以下官員一律布衣布靴,不得身著綢緞。有人舉報盛京將軍經常在家里演戲宴樂,道光立即革了他的職。于是大臣們紛紛效仿,個個穿著破舊,或互相哭窮,或裝模作樣地交流節(jié)約的經驗,比如哪里可以買到便宜的蔬菜,如何將一斤米煮出五斤飯,等等。道光帝以為自己勤儉節(jié)約的理念已深入人心,實則形式大于內容,清朝的腐敗已深入骨髓。到了咸豐,一開始也躬行節(jié)儉,他雖有勵精圖治之心,卻好色成性、嗜酒成癖,而且吸食鴉片,結果英年早逝。

而在民間,無論紅白喜事,還是請客接風,大操大辦普遍存在,而且互相攀比。“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小說《金瓶梅》中提到的食物有200多種;茶19種,飲茶場面234次;酒24種,飲酒場面247次。如第四十九回的一場請客描寫就顯示出家宴的講究:“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頭魚、一碟糟鴨、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鱸公。又拿上四樣下飯來:一碟羊角蔥炒的核桃肉、一碟細切的饣皆饣禾樣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貫腸、一碟光溜溜的滑鰍。次又拿了一道湯飯出來:一個碗內兩個肉圓子,夾著一條花腸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一大盤裂破頭高裝肉包子……隨即又是兩樣添換上來:一碟寸扎的騎馬腸兒,一碟子腌臘鵝脖子。又是兩樣艷物,與胡僧下酒:一碟子癩葡萄,一碟流心紅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鱔魚面與菜卷兒,一齊拏上……”由此可見西門慶請客下的功夫不一般,花樣繁多、琳瑯滿目,排場不一定奢華,卻能夠使客人開了眼界、心滿意足。

莫言的小說《酒國》中對于地方宴席的描寫也盡顯繁復:“巴掌大的紅螃蟹,掛著紅油、像搟面杖那般粗的大對蝦,浮在綠色芹葉湯里的青蓋大鱉像身披偽裝的新型坦克,遍體金黃、瞇縫著眼睛的黃炯雞,周身油響、嘴巴翕動的紅鯉魚,壘成一座玲瓏寶塔形狀的清蒸鮮貝,還有一盤栩栩如生、像剛從菜畦里拔出來的紅皮小蘿卜……”再看那頓驢肉宴:先是“十二個冷盤上來,拼成一朵蓮花:驢肚、驢肝、驢心、驢腸、驢肺、驢舌、驢唇……全是驢身上的零件”,接下來是清蒸驢腦、珍珠驢目、酒煮驢肋、鹽水驢舌、紅燒驢筋、梨藕驢喉、金鞭驢尾、走油驢腸、參煨驢蹄、五味驢肝,連驢的生殖器也做成了“龍鳳呈祥”。吃厭了山珍海味,還有匪夷所思的“麒麟送子”——“男孩的胳膊,是用月亮湖里的肥藕做原料,加上十六種佐料,用特殊工藝精制而成。這是男孩的腿,實際上是一種特殊的火腿腸。男孩的身軀,是在一只烤乳豬的基礎上特別加工而成。被你的子彈打掉的頭顱,是一只銀白瓜。他的頭發(fā)是最常見的發(fā)菜……”真是奇絕到極致,也暗含了“吃人”的本質。在告別了計劃經濟的艱難歲月后,人們過上了富足的生活,于是,胡吃海喝之風也迅速蔓延開來。多年前就有一種說法:國人一年喝的酒,大約可以裝滿一個西湖。而那些各種宴會上吃不完、浪費掉的珍饈美食,也可以堆成一座高山了吧。2003年的“非典”疫情和2020年以來的新冠肺炎疫情都引起了人們對野味的警惕,這不能不使人對于胡吃海喝、暴殄天物的宴飲傳統產生質疑。

飲食文化無疑是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傳統之一。同時,如何吃得講究、吃出特色,如何吃出奇思妙想,也就成為比手藝、比能耐、比闊氣、比面子的關鍵所在。而這樣一來,鋪張浪費、窮奢極欲就是必然的了。據報道,中國人每年在餐桌上浪費的糧食價值高達2000億元,被倒掉的食物相當于兩億多人一年的口糧。

當然,絕大部分人還是自覺地踐行著勤儉節(jié)約的良好作風。只是還有一部分人要么在嚴于律己的道路上半途而廢;要么對別人嚴格要求,對自己放任自流;要么以清廉外表招搖過市,暗地里卻腐敗不堪。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崇儉抑奢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更是當代社會的內在訴求。大到國家,小到家庭,若勤儉之風盛行,必將是國之本、家之幸、民之福,而這種新風正在悄然形成。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