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長在那個全民文學熱的時代。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思想大解放帶來全國性的寫作閱讀高潮,從城市到農村、礦山,有點文化的人都拿起筆來寫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文藝評論,抒發(fā)情懷,記錄時代。在晉南的一個小村莊,也有兩個做著狂熱文學夢的年輕農民,其中一個就是我的父親,這使我在剛剛能夠閱讀的時候,隨手就能拿到《人民文學》《小說月報》《作品》《青春》《汾水》(后改為《山西文學》)這樣的主流文學雜志,對于一個偏遠鄉(xiāng)村里的孩子來說,這的確是得天獨厚的精神資源。就是在父親的熏陶和指導下,我開始寫作和投稿,小學沒畢業(yè)就開始發(fā)表作品。

有人說,那個時候的全民文學熱是不正常的,也有人因此而慨嘆后來的文學被邊緣化,我也曾這樣想。但我現(xiàn)在不這樣認為了,因為我知道,全民都想當作家的確是不切實際的,但人人都應該養(yǎng)成寫作和閱讀的習慣,尤其在物質生活條件得到極大改善后人們開始追求生命質量的時代;我同時理解到,文學成為社會主流的確是一種特殊現(xiàn)象,但文學應該對社會發(fā)展和時代進步產生深遠影響卻是不容置疑的,時下文學越來越圈子化,越來越喪失對社會大眾的影響力,越來越跟時代發(fā)展沒有關系,這才是不正常的。狄更斯、托爾斯泰、雨果,都曾為人類社會的進步作出歷史性的貢獻,真正的文學大師是為人類寫作的,他們從不曾把文學學術化、圈子化。為什么人寫作,從事文學的終極目的是什么,這是作家們應該思考的永恒問題。跳出圈子,為人民寫作,這是我大概15年前形成的文學觀念。我后來的文學道路,就是在這個觀念的指導下往前走的。

每一個作家的文學生涯中,都有自己階段性、標志性的作品和文學事件,我也是如此。我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寫作,開始于中專時代完成的第一部短篇小說《清早的陽光》,那個時候,我沒有讀過幾本文學名著,也幾乎沒有任何的文學觀念,就是靠著農村生活的積累和一點天分來創(chuàng)作,我對自己想象力的確信,也來自這篇純粹的作品。每一個作家都有自己的軟肋,我在文學素養(yǎng)上的欠缺源于我沒有接受過必要的寫作訓練,當時也沒有完成與經典的對話,我就是個“野狐禪”。之后,我回到故鄉(xiāng)小城謀生,在寫作上很多年都不能超越自己,后來因為一個機會,我又回到了太原。我學著用王小波的風格寫小說,持續(xù)了三年時間,不下30萬字,這其中有一個中篇、三個短篇被文學雜志《大家》于2000年的同一期刊發(fā),還配發(fā)了整頁的作者藝術照,這是我文學生涯中的第一個作品小輯,從此我開始浮出水面,成為我這一代作家里較早的出道者,這要感謝《大家》主編李巍老師的錯愛,他還曾想把我打造成男版的J.K.羅琳,可惜我才力不逮。

在讀過小仲馬的《茶花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后,我在盧梭的《懺悔錄》里找到了方向,開始寫作第一部長篇小說《奮斗期的愛情》。那是上個世紀末,我在山西日報社工作,每天晚飯后打上一盆熱水放到辦公桌下泡腳,鋪開稿紙寫兩三千字,保持了一個良好的寫作進度,在子報工作的弟弟陪著我,他也經常寫點東西。那個時候生活條件異常艱苦,我們兄弟倆租住在一個倒閉的工廠的小樓單間里,房子里沒有水管,也沒有廁所,需要用礦泉水瓶從報社灌水帶回去用。晚上10點多,完成當天的寫作進度,我倆騎著花40塊錢買來的舊自行車趕夜路回住處。如果在夏天,經常一個閃電就大雨傾盆,根本來不及躲避就被澆成了落湯雞;若在冬天,融化的雪在馬路上凍成縱橫的冰棱,車輪軋上去,一摔就是十幾米遠。但我們心里都有一團火,就是永不熄滅的文學火焰,所以我們能夠在令人窒息的大雨中和把兄弟倆摔蒙的馬路上哈哈大笑?!秺^斗期的愛情》被文學雜志《黃河》以頭條的位置發(fā)表后,很快被收入長江文藝出版社“九頭鳥長篇小說文庫”,這在當時是個特例,因為文庫里的作者除了我,都是很有名的前輩作家。我要感謝《黃河》主編張發(fā)老師和長江文藝出版社的李新華老師,正是《奮斗期的愛情》使我開始有了“粉絲”,其中包括不少跟我年齡相仿的現(xiàn)在很知名的青年作家,當時他們剛開始嘗試寫作。

我開始不滿足于圈內的認可,而從大眾的歡迎中得到自信,這源自我的第一部暢銷作品《婚姻之癢》。2002年到2005年之間,我開始了自己第一個完整的創(chuàng)作階段,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以心理描寫見長的都市情感和婚姻家庭題材小說,并整理成長篇小說借助各大門戶網站的讀書頻道推出。磨鐵圖書有限公司創(chuàng)始人、詩人沈浩波的弟弟沈笑,當時在新浪網讀書頻道做版主,他把《婚姻之癢》加精置頂,后來得到了4000多萬的點擊量,數(shù)千讀者跟讀并試圖提供思路參與創(chuàng)作,在讀者意識到我有把女主角莊麗寫死的企圖時,很多人對我發(fā)出了威脅。那年的情人節(jié),讀者們把《婚姻之癢》打印出來,用精美的禮品紙包裝好,作為情人節(jié)禮物互贈。有人留言說看了這部作品后與愛人達成了諒解,有人說決定奉行獨身主義,這使我對文學的社會功能產生了自覺的思考,也開始與逐漸向圈子和學術坍縮的文學相悖?,F(xiàn)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臧永清,其時擔任春風文藝出版社的副總編輯,他策劃的“布老虎”叢書風靡一時,他跟我簽下了首印四萬冊的出版合同??上У氖?,他被中信出版社挖去做了副社長,他還專門打來電話表達了對未能出版我這本小說的遺憾。然而很快,創(chuàng)業(yè)階段的沈浩波就聞訊來到太原,通過朋友聯(lián)系到我,在電話里誠懇地做了半個小時的洽談。沈浩波的策劃和營銷能力是非常超前和強大的,在他的策劃下,我一下子“火”了起來,不斷接受全國各城市晚報和都市報的采訪,《婚姻之癢》也進入新華書店系統(tǒng)公布的2005年文學類暢銷書前五名,接著又拍成了電視連續(xù)劇,由著名影星潘虹和李修賢主演。

作家都有代表作,有被自己認可的,有被讀者認可的,還有被圈子認可的,截至目前我被這三個領域基本認同的代表作,是長篇小說《母系氏家》,這也是我第二個完整的創(chuàng)作階段的主要作品。這部小說也是對“山藥蛋派”老一輩作家諄諄教導的“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唯一源泉”的致敬和實踐,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完全是非功利性的、自發(fā)的、水到渠成的。2005年元月,我被選派到故鄉(xiāng)洪洞縣掛職體驗生活,報到后,縣政府讓我先回太原,等待通知再正式上班。這一等就是兩個多月,于是,從畢業(yè)后就為了生存和理想打拼的上班生活突然停止了,生活節(jié)奏被打亂。文學創(chuàng)作是閑人的職業(yè),內心越安靜思想越活躍,忘記了是什么觸發(fā)了靈感和回憶,我開始寫我生長的那個小村莊里女人們的故事。寫到六七萬字的時候,縣政府通知我報到上班,我給她起了個題目《炊煙散了》,作為一個大中篇發(fā)給約稿的雜志。這就是《母系氏家》的最初藍本,她并不是按照時間軸行進的,而是把兩代女人的人生歷程交叉著寫。兩年半后,我在魯迅文學院第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習,從繁忙的政府工作中脫身出來,自我的文學機能重新復活。一個晚上,我想到《炊煙散了》里面有一個人物可以再寫一個中篇,就圍繞這個叫秀娟的美麗、善良的老姑娘寫了一個晉南農村麥收之前的故事,起名為《前面就是麥季》。跟以生活為背景的小說不同,《前面就是麥季》是以《炊煙散了》為背景的,這種以另一部小說的世界為背景的小說寫作,彌補了我的作品虛構程度小的弱點。稿子完成后,恰逢《芳草》雜志主編、著名作家劉醒龍老師來魯院物色刊物“年度精銳”的專欄作家,我有幸蒙他青眼相加,《前面就是麥季》成為《芳草》雜志那年開年的頭題作品,后來獲得了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的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

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特質,有些作家藝術感強,善于寫中短篇,有些作家命運感、歷史感強,擅于寫長篇。我是以長篇為主要創(chuàng)作形式的作家,中篇產量最少,卻陰差陽錯獲得了中篇小說的最高榮譽,這正是命運的耐人尋味之處。還是在魯院時,《十月》雜志主編王占君老師來約稿,囑我寫個長篇給他,我以《炊煙散了》和《前面就是麥季》為基礎,用時間順序把故事展開講述了一遍,完成了長篇小說《母系氏家》的第一稿,發(fā)在《十月》長篇小說的頭題。在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單行本之前,我又用兩個月的時間改了第二稿,增加了幾萬字,后來這部小說獲得了首屆陜西圖書獎,同時獲獎的長篇小說有賈平凹的《秦腔》,陳忠實老師是文藝獎評委會的組長,他用濃重的陜西話跟我開玩笑說:“寫得比老賈好!”

《母系氏家》也獲得了趙樹理文學獎,幾年后我又寫了她的姊妹篇《眾生之路》。著名評論家胡平老師認為,《眾生之路》的“呈現(xiàn)”比《母系氏家》的“表現(xiàn)”,在藝術上更高一個層次。能超越自己,我覺得比超越別人更值得高興。

人的心理傾向是受生理影響的,換句話說,我們的身體變化某種程度上決定著精神走向,40歲左右的時候,我開始喜歡讀歷史。歷史事件的神秘感和對歷史人物探究的欲望,使我的寫作轉向第三個完整的階段:對抗戰(zhàn)史的研究和書寫。無論寫歷史還是寫現(xiàn)實,作家都是以發(fā)生在自己腳下的這塊土地上的故事為富礦的,我先寫了一個晉綏軍的旅長保衛(wèi)鄉(xiāng)梓的抗戰(zhàn)中篇,實質上是閻錫山“守土抗戰(zhàn)”的理念折射,這個試筆作品在《當代》雜志發(fā)表后,得到了社會和文學圈的雙重認可,也使我找到了“去小說化”的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路子。后來,我發(fā)現(xiàn)紅軍東征山西有著改變中國革命進程、促成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形成的偉大意義,于是,經過兩三年的打通史料和實地考察準備,完成了全面展現(xiàn)這一歷史階段的國際國內政治形勢和戰(zhàn)爭過程的長篇小說《中國戰(zhàn)場之共赴國難》。這是我目前為止體量最大的一部作品,有40萬字,也是第一部完全以長篇的藝術結構從零創(chuàng)作的作品,她并未得到文學評論界多少關注,卻產生了很大的社會影響,成為當年中國新聞出版報公布的年度文學類優(yōu)秀暢銷書前10名,跟我的第一本暢銷書《婚姻之癢》的購買對象以讀者個體為主不同,《中國戰(zhàn)場之共赴國難》是被省內外很多機關單位、企業(yè)、學校作為讀書活動的主題書,以多則幾百本、少則幾十本的團購方式購買的?!段乃噲蟆芬哉娴钠l(fā)表了我的創(chuàng)作談《今天怎樣寫“救亡史”》。《中國戰(zhàn)場之共赴國難》使我徹底面向大眾,趙樹理曾經說過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是,“老百姓看得懂,政治上起作用”。山西作家中的前輩張平、柯云路是這個理念的杰出實踐者,我是他們的追隨者。

我并不是文學性、藝術性的反對者,我熱愛并且探究小說的藝術性,但我反對文學學術化、圈子化,我不愿意搞“純文學”創(chuàng)作,我希望我的作品像狄更斯一樣受到普通人的歡迎。我也醉心于福克納、博爾赫斯、卡夫卡的作品,但我向往著托爾斯泰、雨果那樣超越作家的思想情懷,我逐漸開始了自己的第四個完整創(chuàng)作階段,我希望自己能夠像巴爾扎克那樣把同時代的人們變?yōu)槲夜P下的藝術形象,展開一幅包羅萬象的時代畫卷。

(作者單位: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