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突聞知名出版家、文化學者沈昌文先生去世,雖然在疫情期間訃告已不是新聞,但沈公之喪還是讓我錯愕良久。這大概不只是因為沈公為人的魅力,更因為他幾乎代表了一個時代,他的離去讓我意識到那個本就離我較遠的時代的消逝。

我曾聽一位出版界的舊友講過關(guān)于沈公的“笑話”,一次在中央編譯出版社召開會議,沈公照例騎著自行車翩然而至,卻被保安拒之門外,理由是“這里在開一個很高級的會議,收廢品的謝絕入內(nèi)”。這類趣聞在沈公身上常有發(fā)生,據(jù)此不難看出沈公的作風,其實也是他做出版、“混江湖”的縮影:沈公從不是一副衣冠楚楚、“人五人六”的樣子,他講起話來總是先把自己講低,絕不讓自己處在人群核心這一“不利位置”;他的眼光神情透著小商販的狡黠,但又帶著勞動者的誠懇,所以我毫不懷疑保安的眼光,實在想象不出他會是被眾多知識分子敬稱為“公”的大出版家。他心平氣和地接受他的“無能”和生活給予他的際遇,但你總感覺他是一定會“觸底反彈”的那種人。這種“自我貶抑”的本能和愿望,不光是沈公“混社會”的一種技巧,他也是以此做出版工作的。沈公做出版,照例極盡“貶低”自己之能事,他很愿意講自己銀樓學徒的出身,從不避諱自己是靠假學歷考進人民出版社的,當了三聯(lián)老總后也總以謙卑的書商面目示人,從不高談理想、道義和品位,卻總是把算賬和美食掛在嘴邊。沈公的超低姿態(tài)純出自然,絕非做作,與他本人融為一體,成為當時出版界文化界獨一無二的“沈記”商標。這一點沈公總愿意展示出來博大家一笑,大家也便傳為笑談、美談。

總談沈公之“低”,卻容易忽略沈公之“高”,說他是出版和文化界不世出的高人,絕不為過。講他的“高”,就要先從“大”的方面講。大家記住沈公的貢獻,一曰三聯(lián),二曰《讀書》。先說三聯(lián)。大家請想,三聯(lián)書店1986年方才從人民出版社脫離,恢復獨立建制,可謂內(nèi)無糧草,外無救兵。何為內(nèi)無糧草?據(jù)沈公說,上面給了他30萬元“巨款”用來運作一個出版機構(gòu),錢當然很快花光了。通過關(guān)系,沈公赴中信公司求援,得到的回答卻是千萬元以下的事情人家沒興趣,嚇退了“見識短淺”的沈公。什么又是外無救兵?老東家人民出版社有著最正宗的官方“獨家授權(quán)”,臨近的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一西一中占據(jù)各自出版方向的最高地位,其他專業(yè)和地方出版社也各司其職,然而,偌大的出版版圖中,竟沒有任何一塊是屬于三聯(lián)的“封地”。這是三聯(lián)初創(chuàng)時內(nèi)外交困的狀態(tài)。但到了沈公1996年退休的時候,三聯(lián)書店,當然連同它的《讀書》雜志已經(jīng)隱隱然是文化界的中心、出版界的驕子。這樣的巨變,在別人或許早就是“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偉業(yè)了,沈公卻將此歸功于他吃吃喝喝的愛好、散散漫漫的作風以及他與作者的“談情說愛”了。沈公的功績當然遠不止于此。他在毫無出版領(lǐng)地的情況下,想到了香港和臺灣的選題,于是才有了后來三聯(lián)的“淘金(金庸)賣菜(蔡志忠)”,開啟了我國大陸出版業(yè)港臺引進書和高層次暢銷書的先河,這反映了沈公眼界之開闊與思路之活絡。他的若干做法和作風,在今天或許算不得創(chuàng)舉,但沈公高就高在他先了同時代人至少一步。沈公于1986年初掌三聯(lián),彼時出版社與作者之間的主導模式仍然是審查者與被審查者的關(guān)系,是沈公率先顛覆了這種模式。他認為作者是出版社的衣食父母,作者當然比編輯高明,編輯、出版人的工作就是和作者交朋友,是“我請你來”的關(guān)系,而不是“我替你把關(guān)”的關(guān)系。這不是沈公的靈機一動,而是他幾十年出版經(jīng)歷的心得,是他一以貫之的原則。尤其可見此點的是他對青年學人的態(tài)度。

那時有些青年學人,在大學生尚且是天之驕子的年代,實在有些狂妄,以今天的學術(shù)水準來衡量,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對出版社提出了很多確乎不合理的要求,但沈公卻以“極大的誠懇”把這些青年學者以及他們的叢書選題拉了過來。我相信他并不認識這些青年學者,也很可能不理解他們搞的學問,但對學者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相信、尊重、有好感,對好的選題就像饑餓的人見到面包一樣不想錯過,同時以他多年閱歷培養(yǎng)出的對大形勢、大趨勢的判斷,以及對選題的社會和經(jīng)濟效應的敏銳直覺,使他熱情接納了這批學人的選題。事實證明,這些選題以及其他一些類似選題,讓當時中國的思想界、學術(shù)界徹底變了樣子。沒有人會忽略沈公的“厚德載物”之功。

所以我們切不可把沈公前述幾點想得過低。也有人看沈公或其他人對他的回憶文章,常替沈公陶醉于他辦公室或飯局里的往來鴻賓、勝友如云,殊不知這就是他的工作。就在這看似毫不經(jīng)意、他也確實樂在其中的吃吃喝喝、“談情說愛”中,小而言之,他的、三聯(lián)書店的一個個選題、一套套叢書變成了書架上的白紙黑字;大而言之,那時中國的知識界就在他的周圍破繭成蝶。對此的一個特別妙、也特別有象征意義的場合就是沈公主導的“讀書服務日”。所謂“讀書服務日”實際就是三聯(lián)書店和《讀書》雜志的作者座談會或聯(lián)誼會,那是真正的“談笑有鴻儒”,受邀者都是當時最前沿的學者作家,照理這最容易變成刻板嚴肅或互爭短長的一類聚會,但沈公宣稱這個聚會沒有主題,沒有主持,沒有開始,沒有結(jié)束,想來就來,有事就走……這種絕對自由、毫無架子的組織形式,促成了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群體真正的團結(jié)、融洽、活躍、輕松。沈公和幾位編輯同人在其中,既為各色知識人穿針引線,又輕松完成了策劃、組稿的工作,真可謂“無招勝有招”。

再說《讀書》。沈公并非《讀書》雜志的創(chuàng)刊元老,但也算介入很早,他真正主持《讀書》是在1986年。1986年至1996年,是《讀書》的“沈昌文時代”。很多人認為這是《讀書》的高峰期。當然,沈公之前和之后的《讀書》也不是低谷,前有堪稱思想解放號角的《讀書無禁區(qū)》,有陳老翰伯先生著名的《兩周年告讀者》;后有學術(shù)性越來越強、討論越來越嚴肅深入的《讀書》。但有一點是所有人都不能否認的,只有在沈公主持時期,《讀書》的作者群體——也就是當時中國知識界最前沿、最核心的那群人——才處在最融洽和諧、最開誠布公的時期。沈公辦《讀書》有著名的“三無”精神:無能、無為、無我。這幾乎是對沈公出版生涯和工作作風的概括,但又不是全部。也就是說,沈公不是真的無能,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做。諸位試想,《讀書》作為20世紀80年代的思想前沿讀物,不容易“也無風雨也無晴”,能在十余年間把《讀書》辦成凝聚知識分子的精神園地,沈公不知做了多少“潤滑劑”的工作。讀他的回憶文章常能讀到這些細節(jié)。所以我們說,沈公是一直向前進的,只不過不取沖鋒的姿態(tài)。

21世紀以來,回憶20世紀80年代的文章著作越來越多——近幾年似乎見少,或許是時間隔得太久了。如果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界只能推出一人作為象征的話,我寧愿選擇沈公。現(xiàn)在與當時相隔日遠,當時一時無兩的“思想家”們,有些甚至已近乎笑柄,反而是沈公這樣一味退避、打心里不拿自己當回事兒的人,不但促成了當代思想文化界的“大事因緣”,而且以他的“無我”越來越贏得人們的尊重,甚至敬畏。

沈公的去世會讓每個讀書人心中一痛。他好像既是一個人,又是一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