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原本有一處非常美麗的園林,名為會芳園。園子不僅景色秀麗,而且名字優(yōu)雅。“會芳”有集萃眾美之意,和“千紅”“萬艷”呼應,《紅樓夢》在描寫元妃省親時何不從了此名,卻要改名大觀園?

第一,改名彰顯了貴妃的權(quán)力和身份的尊貴。元妃省親,一路觀賞,一路改名,把天仙寶境改為省親別墅;把有鳳來儀改名瀟湘館;把紅香綠玉改作怡紅快綠即名怡紅院;把蘅芷清芬改名蘅蕪苑;把杏簾在望改名浣葛山莊,又改為稻香村??此艳ね』ㄤ痈臑榛ㄤ訒r,只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侍座太監(jiān)聽了,忙下小舟登岸,飛傳與賈政。賈政聽了,即忙移換。看“飛傳”和“即忙移換”便可知貴妃一言九鼎的威儀了。

雖然說天仙寶境改為省親別墅有免得奢靡惹禍之意,杏簾在望改名稻香村有“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的頌圣之意,但是,元春如果僅僅作為賈政和賈家之女的身份歸來,她可以這么隨口和大量地改名賜名嗎?顯然不能。但她以貴妃身份歸寧,代表的是皇家,多處的改名則顯示了凌駕于父權(quán)和族權(quán)之上的皇權(quán)。

第二,大觀園比會芳園奢華逾倍,“萬物皆備于我”。會芳園的景象據(jù)《紅樓夢》第十一回描述,不過人間清幽氣象: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臺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西風乍緊,猶聽鶯啼;暖日常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近觀西北,結(jié)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座,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大觀園的景象據(jù)《紅樓夢》第十八回描述,甚至曹公都為之束手,“即作一賦一贊,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園內(nèi)各處,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只見清流一帶,勢如游龍,兩邊石欄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花雪浪;上面柳杏諸樹雖無花葉,然皆用通草綢綾紙絹依勢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懸燈數(shù)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之屬,亦皆系螺蚌羽毛之類作就的。諸燈上下爭輝,真系玻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亦系各種精致盆景諸燈,珠簾繡幕,桂楫蘭橈。……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像,富貴風流。

為了元妃這短短幾小時的省親,蠟燭都是“一擔一擔的挑進來”,各處點燈。在古代,蠟燭也是奢侈品,一般只有貴族以及高官才有資格和財力使用,故有“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的詩句流傳。唐代燃燭一次的收費為300文錢。史料記載:“有一嫗號汴州人也,盛有財貨,亦育數(shù)妓,多蓄衣服器用,僦賃于三曲中。亦有樂工聚居其側(cè),或呼召之立至。每飲率以三鍰,繼燭即倍之。”可知,召喚平康里的歌妓陪酒,每次需“三鍰”。鍰是古時的貨幣單位,一鍰相當于100文錢。三鍰即300文錢。如果要繼燭,需再支付300文錢。宋代蠟燭價格為150文,見《宋會要輯稿》,“秉燭每條四百文,常料燭每條一百五十文,茶每斤五百文”。明清沒什么大的工藝變化,據(jù)鄂爾泰、張廷玉編纂《國朝宮史》的清單介紹,清朝一般用黃蠟、白蠟、羊油蠟,原料也就是蜜蠟和羊油。民間普通蠟燭應在20—50文之間,即一兩銀子可以買20—50根蠟燭。但是元妃省親,賈家處處都以接駕的最高規(guī)制準備,則蠟燭亦迥非民間普通蠟燭可比。即使以民間一兩銀子20—50根蠟燭計算,元妃省親時的蠟燭“一擔一擔的挑進來”,也完全可和可卿殯葬時“壓地銀山”對照媲美了。

第三,大觀園不僅景色巧奪天工,而且是“有寓意”的園林。在這座少男少女的青春樂園里,不斷發(fā)生猜疑、口角、疾病、死亡,某種意義上可視作豐富多彩的人間世的一種縮影。因此,美國漢學家浦安迪不像一般論著或譯本中那樣音譯“大觀園”,而是多方采掇中國古代典籍中對“大觀”的描述,意譯為“Total Vision”(包含一切的景象)。大觀園既寓含萬物富足之意,同時也暗示人生的無常。須臾人生的表面沖突,正是在這種包羅萬物變化的系統(tǒng)內(nèi),才能說是達到了一種中庸之美的狀態(tài)。結(jié)果,驟觀之下,釵黛之間,社會責任和個人修身之間,以及愛情與死亡之間那種幾近辯證對立的東西,宛如兩個互補共濟的投梭,在單一的人生觀基礎上往復不停地擺動著。正是在這里,大觀園才有寓意可言。

第四,會芳園和大觀園分別代表了現(xiàn)實世界和理想世界。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創(chuàng)造了兩個世界,大觀園的世界為理想世界,大觀園以外的世界為現(xiàn)實世界。

會芳園是寧國府的一部分,據(jù)柳湘蓮評價:“你們東府里,怕只有門口那兩只石獅子是干凈的。”根據(jù)畸笏叟的評點,秦可卿犯了淫戒的地方是會芳園的天香樓。秦可卿病逝,停靈于會芳園登仙閣。第十一回《見熙鳳賈瑞起淫心》,鳳姐遇到賈瑞恰也是在會芳園。舊花園大量不當行為的歷史,可象征性地概括為通奸、亂倫,以及由亂倫造成的枉死。大觀園的建造有這么一些信息:園子的基址是從東邊一帶借著東府花園起,匠人拆寧府會芳園墻垣樓閣,直接入榮府大院中;大觀園中的許多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桿等都是從賈赦住的榮府舊園挪來;大觀園中的水也是從會芳園中引來。由此可知,大觀園主要由兩處舊園子合成:寧府的會芳園和賈赦住過的榮府舊園。綜上可見,紅樓夢中最干凈的理想世界是建筑在最骯臟的現(xiàn)實世界的基礎之上的。大觀園的干凈本來就建筑在會芳園的骯臟基礎之上,并且在大觀園的整個發(fā)展和破敗的過程中,它也無時不在承受著園外一切骯臟力量的沖擊。

而且,曹雪芹很喜歡諧音寓意。“會芳”很有可能諧音“穢芳”,典出屈原《離騷》:“雖萎絕亦其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他用會芳園承載了美人蕪穢的現(xiàn)實世界,用大觀園代表了萬物富足和人生無常的“犖犖大觀”理想世界。干凈的理想世界從骯臟的現(xiàn)實世界而來,最后卻又無可奈何地要回到骯臟去,書中的悲劇感恰恰來自于這兩個世界的不可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