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聞一多,我們贊頌他“拍案而起,怒對國民黨反動派的手槍”,我們背誦他在云大至公堂發(fā)表的《最后一次講演》,我們崇敬他的圣徒精神,為民盟保存了血性,“共和國的旗幟上也有他血染的風采”……對于聞一多,我們常常從政治著眼,但其實聞一多首先是位學者,而且是位卓越的學者。正是因為聞一多是位卓越的學者,他的“反專制,爭民主”的呼聲才猶如醒獅之吼,響徹神州。
今天,我要講的,就是“學者聞一多”。
聞一多也經(jīng)歷了一個從“學子”到“學者”的過程。20世紀初的中國,風云際會,出身湖北望族的聞一多考上了清華,畢業(yè)后即赴美游學,在科羅拉多大學研究外國文學,在芝加哥藝術學院研究美術。學成后,作為海歸派的聞一多先后任中央大學外文系主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在北京以及后來的北平期間,他提倡新詩,為“新月派”一員,與徐志摩等過從甚密。聞一多從外文系轉到中文系,緣于他的中國文學功底扎實,當時被譽為“轉業(yè)模范”??箲?zhàn)爆發(fā)后,聞一多隨校南遷,先在長沙,后又步行到昆明,此后一直在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任教。聞一多的“詩人時代”很短暫,在發(fā)表《死水》《紅燭》《奇跡》等作品后,一直從事中國古文化的整理和研究,涉及易經(jīng)、詩經(jīng)、楚辭、莊子、樂府、唐詩以及中國古神話傳說、文字學、音韻學、民俗學等領域。我們倘翻翻《聞一多全集》,學術方面的文章比重極大,而政治方面的文章退而次之,“學者聞一多”并非妄言。
聞一多的“博”自不必說,聞一多還頗有“新見”。筆者讀大學時,讀聞一多的文章,有一種“山陰道中,應接不暇”的感覺,每每被聞一多的“新見”所吸引、震撼。盡管有時不一定贊成他的觀點,但聞一多的論證過程,卻令人“腦洞大開”,遐想聯(lián)翩。如《伏羲考》《龍鳳》《姜嫄履大人跡考》《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說魚》《七十二》《端午考》……這些文章都可一讀再讀,每每出人意料。聞一多說,“伏羲”是葫蘆;“龍鳳”兩個圖騰源于夏民族的“蛇”圖騰與商民族的“鳥”圖騰的衍變;姜嫄的處女生殖乃原始社會無婚姻狀態(tài)的產物:高唐神女原型就是“望夫石”;“七十二”是九的倍數(shù),而九者,尊也,“三十六”也是九的倍數(shù),“七十二”加“三十六”就是一百零八;端午祭屈原,是后來附會的;等等。
郭沫若認為聞一多的治學有兩大特點,說他承繼了清代樸學大師的考據(jù)方法,再益之以近代人科學的綿密。甚確。聞一多幼承庭訓,此為貫“中”;年輕時負笈出洋,吃了洋面包,喝了洋墨水,此為通“外”。貫中通外,文明互鑒,再加上從長沙到昆明的徒步,搞田野作業(yè),能不孕此“寧馨兒”乎?
舉兩個聞一多說《詩經(jīng)》的例子?!对娊?jīng)•周南》有《苤苢》詩:“采采苤苢,薄言采之”,前人指“苤苢”為車前子草,據(jù)說有“宜子”的功能,但未道其詳,聞一多尋根刨底,以音韻學論證:“苤苢古當讀胚胎”,所以“采采苤苢”就是“一種潔白的,閃著靈光母性的欲望”。
《詩經(jīng)•邶風》有《新臺》詩,諷刺了衛(wèi)宣公霸占兒媳的亂倫行為。詩末章:“魚網(wǎng)之設,鴻則罹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前人都把“鴻”釋為“鴻鵠”,但不通,漁網(wǎng)怎么逮得到鳥呢?聞一多又從音韻學入手,說古人稱蛤蟆或蟾蜍叫“苦蠪”,反切為“鴻”,于是“鴻”就指蛤蟆或蟾蜍。這樣《新臺》末章就讀通了,“張網(wǎng)捕魚逮了個空,逮了個蛤蟆在網(wǎng)中,原想嫁個俊俏漢,誰知來了個駝背的丑老公!”
有趣嗎?
聞一多對中國古代文化典籍的整理與研究給自己立了三項課題:說明背景、詮釋詞義、校正文字。
一段時間,聞一多的確患上了“考據(jù)癖”,熱衷于“從故紙堆中討生活”。聞一多借居蒙自哥祿士洋行時,南湖近在咫尺,可他從不下樓窺園,以致同人戲稱該樓為“何妨一下樓”。專注學問如此癡迷,令人嘆為觀止。聞一多的學問,戛戛獨造,語不驚人死不休,與正統(tǒng)學者意趣迥異,遂被攻擊為“可怪之論”,追隨聞一多的學子也被指為“聞一多派”。
或問聞一多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他是不是“復古派”,會不會屬有形的辮子剪掉了,無形的辮子還留在心里的“文化保守主義”?答案是:不!
抗戰(zhàn)后期,聞一多目睹國內政治腐化,貪污遍地,物價暴漲,民不聊生,感慨系之。民國三十二年(1943)聞一多聽一從軍的侄兒講述軍隊中的黑暗齷齪,深思七日后,告別故紙堆開始關心政治。聞一多的學術文章本身就有批判性,屬“可怪之論”,而自此批判性更強。在1943年5月3日聯(lián)大召開的歷史座談會上,聞一多接著張奚若發(fā)言,稱“剛才張先生說辛亥革命是形式上的革命,而五四是思想革命,正中我的下懷。你們現(xiàn)在好像在審判我,因為我是在被革命的系——中文系,但是我要與你們里應外合”。他進一步解釋說,“我從小讀中國書,但是我越讀中國書越感到要不得,我讀中國書,是要戳破它的瘡疤,揭穿它的黑暗,而不是去捧它”。
聞一多還談到五四運動:“青年人幼稚,重感情,但幼稚并不可恥,尤其在一個啟蒙的時代,幼稚和感情就會變?yōu)榱α?。矯枉過正才兇猛。當時要打倒孔家店,現(xiàn)在更要打倒。為什么要打倒,你們可以請教我,我念過幾十年的書,知道孔子的要不得!”聞一多的確是五四運動的衣缽傳人。郭沫若說聞一多搞中文是為了“里應外合”完成“思想革命”,“雖然他在古代文獻中游泳,但不是魚而是魚雷在游泳。他是為批判歷史而去研究歷史”。聞一多致臧克家信云,“我比任何人還恨故紙堆,正因為恨它,更不能不弄個明白”,言為心聲,這算不算聞一多的一次“夫子自道”?
聞一多晚年特別頌揚屈原,稱屈原為“人民詩人”,十足彰顯了他治學的價值觀。《人民詩人——屈原》中寫道:“盡管陶淵明歌頌過農村,農民不要他;李太白歌頌過酒肆,小市民不要他,因為他們不屬于人民,也不是為人民的。杜甫真心真意為人民,但人民聽不懂他的話。屈原雖然沒有寫人民的生活,訴人民的痛苦,然而等于領導一次人民革命,替人民復了一次仇,屈原是中國歷史上唯一有充分條件稱為人民詩人的人。”
我向來以為,對學者聞一多的研究,要花大力氣。正因為聞一多是學者,而且是著名的學者,他的遇刺尤其產生了深遠影響。美國駐昆領事報告說:“聞被暗殺,局勢完全改觀,因為聞受到知識界的高度敬仰。”這無疑開辟了中國“反專制,爭民主”的第二戰(zhàn)場。甚至有評價稱:“聞之死,對國民黨的影響,不亞于金圓券的發(fā)行和崩潰。”
從“學者聞一多”到“民主斗士聞一多”,跨度似乎很大,怎么理解?我的看法,聞先生當為性情中人,他一生的跨度從來就很大:他曾經(jīng)是國家社會黨黨員,后來加入民盟,還準備加入共產黨;搞新詩,結社《新月》,也跟左翼文藝有隙,后來卻欣賞田間、艾青;做學問,當在“故紙堆上討生活”的“何妨一下樓”樓主,而一下樓就變成了慷慨熱血的民主斗士,再也回不來了……大概這一切都源于他的性情,而性情又自覺地跟隨時勢,“與時俱進”。
再進一步,聞一多的性情實出于他的良知。我見過他的一幀書法:“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歟而誰歟?”人之于禽獸,確實不能同日而語。聞一多是“斯人之徒”,守著人的良知;聞一多是士,更遵守了“士”的良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今日我們紀念聞一多,不能只紀念其皮相,更要紀念其靈魂,聞一多道德學問皆臻一流,學聞一多的道德(政治),學聞一多的學問(文章),如是,民盟的旗幟才更顯光輝奪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