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站在這里。
眼前,一座魁偉的大橋雄立在江上。我目睹過不少大橋的風采,此刻,這座橋在我心里激起的驚訝、感嘆、欣喜卻久久難以平息。
我所站的地方,以前是我們村渡船在河這岸的??奎c。渡船靠岸后,人們要走上一段狹窄的河堤,然后向右折入一條逼仄的山路,再向左折,又走上一段長長的坡道,這才進入贛豐公路。
面對這個渡口,村民流下的淚水和河水一樣多,說過的咒罵可填滿河床。若是晴天,坡道上滿是小石子,打滑,人從坡上下來,幾乎是一路小跑到河岸邊,若收不住腳便會掉入河里;若是雨天,坡道泥漿裹腳,一腳踩下去,提上來的是腳,陷進去的是鞋。最怕冬春的雨天,雙腳凍得赤紅赤紅的,自行車和摩托車更是根本推不上去,只有望坡興嘆。
關于這個渡口,村人有著不堪回首的痛苦記憶。記得我七八歲時,小叔過河去幫他丈母娘家蒔田,回來時扶著自行車下坡,沒有剎住車,連車帶人掉進河里。全村人撂下田里的農活,沿河打撈了三天三夜,最后連尸體都沒見蹤影。那幾天全村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他的妻子秋英嬸更是天天跪在河邊,哭喊著叔叔的名字。最后,傷心欲絕的她帶著三歲的娃改嫁他鄉(xiāng),離開村子時撂下一句話:“死也不回這個鬼地方了!”
又是一年,村里的和貴從廣東打工回來,走到渡口,天已微暗,還下著雨。他走到河邊,不小心腳下打滑掉進了河里。渡船上的艄公看見對岸有人落了水,趕忙撐船過去,可把和貴救上來時,人已不行了。
這些痛苦的傷口,在全村的記憶里永遠結不了痂。
二
河對面便是我的家鄉(xiāng)。
村渡口那邊是一片開闊的河壩,地勢較低,時有洪水將它淹沒,村民只好在河壩上種柚子。河邊有一片平整河灘,綠草如茵。不用說,柚子林、河灘、渡口便是孩子們的天堂,在那里有我快樂的少年時光。那時一放學,我們牽著各自家中的黃?;蛩淼胶訛?,韁繩一扔,就鉆進柚子林捉迷藏。最美的是夏天,我們脫光衣服撲通、撲通跳入河里,有時在河里嬉戲;有時爬上渡船,站在船舷邊搖晃,看著那些掉入水中的伙伴哈哈大笑;有時仰面躺在細白的河灘上,一抬頭就看見夕陽里滿臉滄桑的老艄公靜靜地坐在船上。
那時我們雖然年少,卻也能感覺到大人們的酸楚。村里田少,地里產的糧食不夠吃,青黃不接時家家戶戶都在愁如何換錢到集市上買些零米來度過饑荒。家鄉(xiāng)的沙田柚盡管味道甜純、果大型美,可眼前的這條江就是一道天塹,橫跨在家鄉(xiāng)和外界之間,村民無法將柚子銷往外地,只有爛在家里。那時家家生活貧困窮苦,村子上方炊煙散淡,風一吹就亂了,就斷了……
現在,渡口沒了。這座大橋直接連通了柏油馬路,天塹變成了通途。
近鄉(xiāng)情更怯。家鄉(xiāng)還是以前那破敗不堪、土屋危房成片的模樣嗎?
走到橋頭,只見田間已支起了一座座大棚,整整齊齊、氣勢恢宏,田頭的標牌上寫著“伍村鄉(xiāng)村振興蔬菜種植基地”。哦,家鄉(xiāng)已種上了大棚蔬菜!村里的路也澆成了水泥馬路,再也不是當年“天晴一把刀,下雨爛泥包”的鄉(xiāng)間土路了。
路旁的土屋泥房、零亂的豬圈、惡臭的土廁、臟亂的垃圾堆,記憶里所有的這些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仿明清風格的整齊樓房。房前屋后都已硬化,白色的矮籬笆恰到好處地護著屋前路旁的花草。路兩旁栽種著各色菊花,秋風過處,菊花搖曳,整個村子干凈、整潔、漂亮。
村里變化那么大!
三
憑著記憶,我忐忑地推開一扇氣派的不銹鋼大門。院子里停著一輛轎車,這是堂哥家嗎?
也許是聽到了院子里的響聲,堂哥從里屋走出來,看見是我,十分驚喜。離開家鄉(xiāng)這么些年,堂哥家的生活一直是我心頭擔憂的大事。堂哥腿有殘疾,外出打工沒人要,一家五口僅靠兩畝三分薄田扒食,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每年我都會寄些錢,接濟接濟他。
我打量著客廳,房屋裝修得有模有樣。我的眼睛又轉向院子里的小汽車。堂哥看出了我的心思,笑著打開了話匣子。“咱們市有了飛機場、高鐵站,五年前高架橋修到對岸的鳳崗鎮(zhèn)了,村里也終于建起了大橋,交通便利了。以前白白地爛在樹上的柚子,現在城里人慕名來我們果園采摘了。我在山上承包了十畝柚子林,足不出戶柚子就能銷售一空,僅賣柚子這一項,每年就有五六萬元的收入。這些年政府實施的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又給我們帶來了一波接一波的實惠。這不,鄉(xiāng)里引進大棚蔬菜種植,現在咱們村已是贛州市蔬菜供應基地了。村里每家都以土地入股拿分紅,又可以在蔬菜基地上工掙錢,大家心里可美了!現在,常有城里人來村里采摘蔬菜和旅游,明年我打算開一家農家樂,我要大干一場!”說到這些,堂哥激動得滿臉通紅。我也受到感染,臉上熱燙燙的。
“哦,對啦,忘了告訴你,秋英嬸帶著她兒子又回到村里住啦!”
哦,秋英嬸,苦命的女子,現在終于有了一個好歸宿。
晚上,睡在寬敞明亮的房間里,呼吸著家鄉(xiāng)熟悉而又陌生的空氣,回想著家鄉(xiāng)前前后后的變化,我心里的疙瘩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