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至今依然記得,她曾經給我講過那則故事。
是在鄉(xiāng)下老家,50多年前。春光四月,母親提起竹籃、帶上鋸鐮,領著我去田頭挖小蒜。接連幾場和風細雨,空氣滋漫開來,溫潤起來,小蒜便抖抖擻擻拱出泥土,與碧翠青草連片漫漶,攤開在江南地表上,是大地一氣呵成的青枝綠葉。小蒜不似大蒜,大蒜乃人工栽種,最終收獲的是勞動果實;小蒜卻是野生的,得自上蒼慈厚,是大自然隨手播撒的恩惠。故鄉(xiāng)四月天光明麗,雨露滋潤,田邊地頭草色鮮嫩,野小蒜一簇簇生長,就像同一家族的同一茬苗裔,團團擁擁、親密無間,它們的身姿細俏而勻齊。
母親看準一簇小蒜,蹲下身用鋸鐮細心挑挖。每簇小蒜總要保留幾棵,不動它們。母親說:“它們就是明年的種,挖光了明年就沒啦,你做事總得想著以后,不能把所有東西全部用光。”挖出小蒜帶出泥,泥塊潮濕,有黏性,還帶著土腥氣,絲絲縷縷散發(fā)出來,跟野小蒜一樣新鮮。剝掉泥塊,小蒜裸露出純白根莖,就像一枚枚籽玉,從中挺出數(shù)寸長的嫩葉,卻是一碧到梢頭,細長如柳絲。母親略作清理,便把小蒜放進竹籃,碼放整齊,又將泥塊重新填回,用腳踩實,感覺妥帖、穩(wěn)當了,這才離開去挖另一簇。
回家之后,母親將野小蒜根莖剪下,用菜刀略微拍松,以醬油、砂糖和醋浸泡,便是一份家常小菜,用作搭粥,也可下飯。它不似糖醋大蒜頭味重氣沖,卻嫩而且香。不過,故鄉(xiāng)習俗中更多是取用小蒜嫩葉做小蒜餅,母親把小蒜葉洗凈、切碎,清香即刻飄蕩開來,帶有幾分野性呢!往小蒜碎葉間撒一撮鹽,輕揉一遍,擱一旁略作腌漬;之后,再將碎葉和進米粉里,摻溫水調勻,在掌心里捏出一塊塊小圓餅,上鍋兩面油煎,略顯焦黃——就是一只只小蒜餅了。
我至今依然記得母親俯身老土灶上的身影,待她轉過身來,一盆小蒜餅已經出鍋。我依舊聞得到小蒜餅出鍋時香噴噴的勁頭,是野小蒜的活潑清香與恰到好處的油煎滋味相互激發(fā)出的共鳴。
但我已經記不清,母親最初給我講那則故事,究竟是在哪一回挖小蒜的時候。四月江南最是艷麗,大地青一塊、黃一塊、紫一塊的,青的是拔節(jié)的麥苗,黃的是盛開的油菜花,紫的是地毯一般鋪展開來的紅花草。你若站到高處四下瞭望,可見大片大片色塊,隨意涂抹在曠野上,潑灑得酣暢淋漓。母親說:“歇一歇吧,歇歇聚點力氣。”我們就在田埂上坐下,兩邊的油菜花芬芳浮騰,滿耳朵都是蜜蜂“嗡嗡”,你卻難得找見它們的蹤跡和身影。有時候,我坐在小土墩上仰面看云,看見有鳥飛過天空,三三兩兩的,姿勢全不同樣,但所有的鳥最后都飛進了遠處的云朵里。
是在挖小蒜歇息時,母親給我講了那則故事。“從前有個放羊的小孩,天天上山放羊,村子就在山下,他看得見大人小人進進出出,狗和貓和雞鴨打打鬧鬧,農民在田里勞動,牛拖著犁耕田……他就想:我一定要作弄作弄他們。他這樣想著,就扯開嗓子叫——‘狼來啦!狼來啦!’村里人拎著鋤頭釘耙、木棍鐵棒,著急忙慌跑上山來打狼救人,卻見放羊孩哈哈大笑說:‘我是騙你們的!你們都上當啦!’第二天他如法炮制,村里人再次上當。第三天,村里人又聽見他高喊‘狼來啦!狼來啦!’,就再沒一個人理會他——但這回,狼是真的來了!”
后來我知道,這個故事其實不是母親的原創(chuàng),母親只是轉述者,是無數(shù)轉述者中的一個。那故事廣為流傳,題名也叫法不一,有說是“狼和小孩”,也有叫“放羊的小孩”,還有人稱作“說謊的孩子”……它們是同一則故事的不同版本。好故事都有再生能力,在不斷的轉述中長進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里,就像野小蒜一樣年年一茬茬地生長。母親不止一次對我重復那則故事,冬天在煤油燈下納鞋底的時候,夏夜乘涼不停搖動蒲扇替我扇風驅蚊的時候,正月里坐輪船去外婆家拜年的途中,她都對我講過。到后來,只要母親起個頭“從前有個放羊的小孩”,我就立刻打斷她,自己接下去講“天天上山放羊……”我講給自己聽,也講給母親聽。就這樣,母親把那則故事種進我心里。
母親的轉述用心良苦,母親的故事總是滿含祈愿。從鄉(xiāng)村步入都市,離開家鄉(xiāng)的歲月越走越長,但我知道母親始終在遠處注視著我,我看得見她目光里的殷殷期望,還有揮之不去的隱隱擔憂。在母親的心目中,兒子永遠是成長中的孩子。但母親已不在身邊嘮叨,她只能在遠處默默關切。世事艱難,時遇尷尬困窘,難免意氣難平;也有非分之想的誘惑,活生生就在面前。每臨此境,我便憶起遠在故鄉(xiāng)的母親,想起母親的故事和故事里那個說謊的孩子,內心的騷動也就漸漸歸于平復。母親的故事是一份意味深長的告誡,她說:“人變壞、說謊起,所有謊話最后都會回到自身,說謊總會兌現(xiàn)的。”母親的故事成為我一生的警示。
母親如今80歲了,記性衰退,腿腳尤為不便,她已經無法再走進四月的鄉(xiāng)野里,挖出一竹籃野小蒜。憶及童年時候母親做小蒜餅的情景,我問她:“還記得給我講過放羊孩的故事?”母親蒼老的臉上洋溢出笑意,略帶羞澀地說“記得呢”,目光便有些迷蒙。她一定是看見了遙遠的四月田野,還有一簇簇野小蒜——它們的種一直留存在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