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這是現(xiàn)代著名詩人卞之琳的新詩代表作《斷章》。作為“漢園三詩人”之一的卞之琳,似乎提起來就令人感到有些神秘。尤其是這首膾炙人口、充滿哲學意味的《斷章》,使他的文名詩名不脛而走,就是在現(xiàn)代詩歌史上也不會被遺忘。
卞之琳1929年畢業(yè)于上海浦東中學,同年考入北京大學英文系,開始發(fā)表詩歌,這時他接觸到英國的浪漫主義和法國的象征主義詩歌,并且融入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校期間,卞之琳就受到徐志摩的注意,徐志摩把他的新詩推薦給《詩刊》發(fā)表。因為這段經(jīng)歷,卞之琳被公認為“新月派”重要的代表詩人。
1934年,卞之琳在北京與巴金合編《水星》雜志。大學畢業(yè)以后,卞之琳還為沈從文等人編輯的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譯稿,他說,“平時我和李廣田、何其芳常去幫靳以看看詩文稿,推薦一些稿”,卞之琳去東京前,將《水星》雜志交給靳以幫助編輯。
在北京大學期間,卞之琳經(jīng)常到北京西城沈從文家里做客,在那里他見到了張兆和的妹妹張充和,一見傾心,于是就開始了漫長的苦戀追求。有人說《斷章》是他從自己的一首長詩中抽出來的最經(jīng)典的四句,所以命名為《斷章》;也有人說《斷章》是他為了追求張充和而寫的。
由于他的詩歌表現(xiàn)得非常朦朧,使得張充和根本無法回應。因此這段愛情長跑非常艱難,他苦苦追求,而對方卻不為所動。有材料記載,1935年底張充和因病回蘇州休養(yǎng),1936年末卞之琳的母親病故,他料理完后事還專門去蘇州看望張充和。據(jù)張曼儀編選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選集·卞之琳》一書所附《卞之琳年表簡編》記載:1937年“三月到五月間作《無題》詩五首”,又“在杭州把本年所作詩十八首加上先兩年一道編成《裝飾集》,題獻給張充和,手抄一冊,本擬交戴望舒的新詩社出版,未果,后收入《十年詩草》”。
解析《斷章》的文章很多,僅其中一句就有人用七萬余字為其作注釋。也有研究者說:橋上人又該以怎樣的方式來回報樓上人的一片癡情呢?詩的后半段“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可謂神來之筆,這興致盎然的兩句恰巧成了浪漫的告白,同時也作了饒有情致的回答,從而使樓上人在現(xiàn)實中本來毫無希望的單戀,在此時此刻得到了愜意的宣泄。出現(xiàn)兩次的“裝飾”對于它的主人來說,無疑也是心靈奧秘的深切回答,它明白無誤地表現(xiàn)出那強烈灼人的單戀。聯(lián)想到他送給張充和的手抄詩集名為《裝飾集》,那么這首《斷章》是送給誰的,也就不言自明了。
可惜的是,喜歡古典主義的張充和,卻認為這些白話詩太膚淺,“缺乏深度”。本來應該結成眷屬的兩個人,卻陰差陽錯各奔東西。許多年以后,張充和晚年的友人蘇煒問她有關卞之琳追求她的往事,她俏皮地說:“他從來沒有說‘請客’,我怎么能說‘不來’。”張充和后來在談到卞之琳和他的《斷章》時,沒有否認卞之琳的《斷章》是寫給她的,卻否認她與卞之琳之間有什么羅曼史:“確實有另外一些不相干的一起玩的人,追求過我,但都不如卞之琳這一段來得認真,持續(xù)的時間長。他的好意我是心領了,但這種事情不能勉強,我自始至終對他都沒有興趣,就看見他在那里埋頭作詩,你說我能怎么辦?”
不久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卞之琳應聘為四川大學外文系講師。1938年他利用暑假與將近四個月的軍訓時間,隨何其芳、沙汀去了延安。被愛情弄得不知所措的詩人,希望自己的人生有一段特殊的經(jīng)歷。卞之琳曾一度隨軍,在前線寫出不少戰(zhàn)地通訊和詩歌?;匮影埠?,周揚安排他到魯迅藝術學院從事臨時性教學工作,卞之琳在魯藝見到了音樂系系主任、作曲家冼星海。冼星海告訴他,自己曾把《斷章》譜成歌曲,并當場唱給他聽,這使得卞之琳非常感動。
1939年夏天,卞之琳回到西南大后方,他的經(jīng)歷被當局知道,因此他無法繼續(xù)在四川大學任教,于是輾轉到昆明的西南聯(lián)大,歷任講師、副教授、教授??箲?zhàn)勝利后,1946年他回到天津南開大學任教。北上途中,卞之琳專程到張充和家中拜訪,共度中秋。應英國文化委員會邀請,1947年卞之琳赴英國牛津大學研究訪學,臨行前,他又專程赴蘇州,與張充和當面話別。
1949年回國后的卞之琳,任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長期從事莎士比亞等外國作家作品的翻譯、研究工作,譯有《莎士比亞悲劇論》、《英國詩選》、詩論集《人與詩:憶舊說新》等作品。
卞之琳是一個善于借助西方現(xiàn)代手法寫作并從中國古典詩詞中汲取營養(yǎng)的詩人。他的詩歌與眾不同、風格獨特,新體詩精巧短小、內涵豐富、字句跳躍、靈動性強。他還注重詩意的哲理化和戲劇化,尤其是他能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詩情美,在一般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開掘新詩的內涵,因此他的詩多數(shù)充滿哲學的內涵,在不經(jīng)意中發(fā)掘新詩耐人尋味的意象。
卞之琳與李廣田同為“漢園詩人”,在西南聯(lián)大教書的時候,兩家就走得很近。據(jù)李廣田的女兒李岫回憶:“他們又一起到了昆明,共同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那時我還很小,但開始記事了,開始認得這位卞伯伯。他一天到馮至先生家去,一天到我們家來,輪流著,說著他的家鄉(xiāng)話,快速的,滔滔地,好像只他一個人說。我和馮姚平都覺得這個卞伯伯風度翩翩,挺洋氣,像個詩人,小孩子的眼里覺得詩人就該是這樣的。我的父親老穿個藍布大褂,怎么能寫出詩來呢?截止在昆明的時期,卞之琳已出版了《三秋草》《魚目集》《漢園集》《慰勞信集》等,為中國新詩的發(fā)展做出了令人矚目的貢獻,也奠定了他在中國詩壇的地位。父親于1942年在《詩的藝術》一書中,用了三萬多字的篇幅討論并評價了老朋友卞之琳的詩,屬于早期評價卞之琳的詩論之一。”
卞之琳和李廣田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時,在三校之中他們同屬南開教授。因此抗戰(zhàn)勝利后,1946年西南聯(lián)大也宣告結束,他們一起回到天津南開大學執(zhí)教。
回南開后,卞之琳在外文系任教,李廣田在中文系任教。他們住在校內的西柏樹村,那個時候幾乎天天都能見面。李家西鄰是外文系系主任司徒月蘭,東邊不遠就住著詩人卞之琳。據(jù)李廣田的女兒李岫回憶,司徒月蘭單身一人,不是看書就是彈鋼琴。琴聲悠揚、余音裊裊,使得西柏樹村一時有了非常獨特的韻味,也永久留在李岫幼小的心靈記憶之中。卞之琳則是她家???。李家的小院非常寧靜,“推開我家客廳的北窗,是一池荷花。田園的荷葉,白色的荷花,水珠在荷葉上滾動,發(fā)出晶瑩的光”。
據(jù)李岫回憶說:由于兩家都住在西柏樹村,距離一箭之遙,天天見面。“卞伯伯抽煙很厲害,小孩子的我則熱衷于吃榛子。”一天,西柏樹村的小賣部著火了,大家都去救火。卞之琳事后開玩笑地對李岫說:“早知它著火,你去搶榛子,我去搶香煙,那多好!”幼小的李岫當時心想,這個嚴肅的大詩人(李廣田曾經(jīng)稱他為“卞大詩人”)真逗,“不久,內戰(zhàn)重開,形勢日緊,卞伯伯應邀旅居英國,父親轉至清華大學任教。再次團聚已是新中國成立的前夕了”。這段生動的回憶,記錄了卞之琳在南開教書生活之外的一段逸聞,今天讀來依舊令人如臨其境,字里行間充滿了幽默詼諧。
從延安到西南聯(lián)大再到南開,《斷章》使得卞之琳很有名氣,加之他在南開大學教學工作上的認真嚴謹,很受學生們歡迎,甚至連當時中文系的師生都非常關注他。他也常有作品發(fā)表在天津《大公報》上。
卞之琳惜墨如金,詩稿完成后他經(jīng)常反復修改,追求精益求精、盡善盡美。他在談及詩歌創(chuàng)作時曾經(jīng)這樣說:“我偏又喜愛淘洗,喜愛提煉,期待結晶,期待升華,結果當然只能出產(chǎn)一些小玩意兒。”
卞之琳后來與沈從文的關系不睦,大概與張充和的婚戀也有關系。1949年1月,卞之琳托同是沈從文朋友的王遜,替他把之前借的15美元還給沈從文夫人張兆和,沈從文當時正在清華休養(yǎng),張兆和開始不知緣由,不了解卞之琳為何沒回國就著急還錢,直到后來收到沈從文的回信:“莫再提不把我們當朋友的人……”可見卞之琳與沈從文之間的裂痕已經(jīng)很明顯了。
卞之琳在1949年4月8日,寫過一封致巴金的信,信中提到他不準備回天津了,其中還談到沈從文,信是這樣寫的:
巴金:
我已經(jīng)回到這里,十分興奮。你知道要沒有這番大變,我是決不肯回到這個一向喜歡而早成深惡痛絕的地方。年近四十,我決定徹底重新做人,預備到明年,正好符合不惑。我極想什么時候跟你痛快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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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糊涂,暫在病院修(休)養(yǎng),害得三姐真苦。私交上講他實在太對不起我,可是我總不愿對不起人家,我到了,出于不得已,還是去看他。
我不回天津去了。匆匆,祝安。
之琳 四月八日
至于為什么“不回天津去了”,卞之琳沒有說,我們也難以揣摩。1949年的平津可謂天翻地覆,天津剛剛解放不久,北平也已經(jīng)和平解放。一個新的政權即將建立,一個政治、經(jīng)濟、教育、文學和翻譯的春天已經(jīng)初見端倪。因此,他的心情“十分興奮”。另外,“從文糊涂”大概指的是沈從文自殺之事,因心理壓力過大所致,但是卞之琳還是念舊情去醫(yī)院看望了他。
卞之琳可以說是為了新中國而來,他在北京大學迎來了共和國的新天地,他在這個新的天地里自由謳歌、盡情翻譯、大展宏圖。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