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10歲大的兒子翻出了一本集郵冊,像發(fā)現(xiàn)了寶貝一樣問我里面郵票的來歷。現(xiàn)在是即時通訊的時代,語音通話、視頻聊天和電子郵件早已替代了書信,為寄信而發(fā)明出來的郵票自然也少見了,難怪他會覺得新鮮。
我小時候,很多人家里沒有裝電話,分隔兩地的人多靠寫信來互通信息,小孩子則會被信封上花花綠綠的郵票所吸引。我去同學(xué)家玩,一個很大的樂趣就是看同學(xué)新入手的郵票。我有個同學(xué)的爸爸是海員,他家的外國郵票最新奇。每次他爸爸給他寫信,除了信封上貼著的郵票,信里也會夾幾張。要是有郵票重復(fù)了,他會大度地跟我們交換,但要他先挑我們的郵票。我們都渴望自己的集郵冊里有一枚來自國外的郵票,只好忍痛由他挑選。還有一位同學(xué),他家的北京親戚常常會給他寄東西,包裹上貼著成串的郵票,所以他的郵票最不缺,而且都是成套的。
比起他們,我集郵冊里的存貨很少。我沒有大城市的親戚,鄉(xiāng)下的親戚也不會給我們寫信,家里更不會出閑錢去買成套的郵票。所以去同學(xué)家玩,看他們展示引以為傲的新郵票的時候,我只有艷羨的份。我的第一枚郵票來自父親的信。那是我上五年級的時候,父親去南方出差,其間給家里寫了一封信報平安。母親接到信自然很激動,我卻為信封上的郵票暗喜。征得母親的同意,我用剪刀將郵票從信封上剪下來,夾到我權(quán)充集郵冊的一本厚書中。父親出差回來,帶回了媽媽寄給他的一封信,信封上那枚郵票后來自然也被我收藏了。
這兩枚郵票都是當(dāng)時最常見不過的“民居”系列普通郵票,都是面值八分一枚的“北京民居”,票面上印著方方正正的四合院,青色的瓦,門框上貼著紅色的對聯(lián)。雖然后來我有好幾種“民居”系列郵票,但對最初這兩張卻分外有感情,畢竟是屬于自己的第一枚郵票。父親知道我喜歡集郵,不僅沒反對,而且四處幫我搜集郵票,這讓我吃驚不小,因?yàn)橹八み^我心愛的笛子。
我們家是在我小學(xué)三年級時從鄉(xiāng)下的工廠搬到縣城的。當(dāng)時家境很艱難,母親沒有工作,全靠父親一個人上班掙錢供我和姐姐讀書。父親將他的生存危機(jī)感轉(zhuǎn)化成對我們學(xué)習(xí)的不停鞭策。我記得四年級的時候,班上流行吹笛子。我好不容易從母親那里討來一塊五毛錢買了支笛子,躲在房間里嗚嗚地吹,結(jié)果被父親聽到了。他奪去笛子扔在地上,說這個耽誤學(xué)習(xí)。母親來勸他,他卻一聲不吭轉(zhuǎn)身離開屋子。我將笛子撿起來藏在柜子中,臉漲得通紅,仿佛眼淚也掉了下來。自從那件事之后,我便不太愿意跟父親說話。
父親送我的幾張郵票是尺寸大、顏色亮麗的紀(jì)念郵票或特種郵票,非常招人喜愛。每張郵票都是獨(dú)立的,不成套系,雖然不影響欣賞,卻很是孤獨(dú)。我比較喜歡的一張是鑒真的坐像,而這一套中的另一張卻一直沒有集到。聽母親說,郵票是父親向單位的同事征集來的。后來父親又送了我一個小的集郵冊,是在郵局里買的。我很喜歡這個集郵冊,把書里夾著的郵票分類擺放到冊里。爸爸還告訴我,從信封上剪下來的郵票放到水里,水會自動讓郵票和信封紙分開,這樣就不會傷到郵票了。果然是好辦法。后來我還把這招教給我兒子,他上手就把我一個珍貴的首日封上的郵票給完整取了下來。
此后父親堅(jiān)持幫我集郵,直到后來大家不再寫信改通電話了,他的熱情才逐漸退去。我到南方讀大學(xué)的時候,打長途又貴又不方便,所以一兩個月要給家里寫一封信。信都是寫給媽媽的,也是媽媽回我的信。我記得那時候郵資已經(jīng)升到兩毛錢了,我每次在郵局挑選好幾張喜歡的郵票,用的時候貼一張。信里還囑咐媽媽,信封上的郵票要替我留著。只有一次爸爸給我寫了封信,嚴(yán)厲質(zhì)問我為什么上次寫給家里的信只有信封,里面沒有信紙。我才想起上次寫信時特別匆忙,可能信紙忘了放進(jìn)去就匆匆寄出了。我趕緊到電話亭打長途向家里解釋,電話是爸爸接的,他責(zé)怪我這個舉動讓媽媽非常擔(dān)心。我的臉立馬漲得通紅,幸好眼淚沒流下來。原來爸爸媽媽一直都惦記著我,而我對父母的感情體會太少了。
后來我常想爸爸為什么會支持我集郵,是他察覺到我跟他之間交流少了,所以才借機(jī)改善父子關(guān)系嗎?或許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狹小的情感天地里,遇到打擊往往會首先考慮保護(hù)自己不被傷害;而為人父母,他們總愿意跳出防御的小天地而先做出妥協(xié)和改變:畢竟是自己的孩子,畢竟自己也做過孩子。這也是如今我跟孩子鬧別扭后才悟到的,而我父親已經(jīng)去世10多年了。我沒有把集郵冊里的所有故事都告訴兒子,但我仍然記得第一次從父親手里接過郵票時的那份感動,我希望能將這份情感傳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