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年悠遠漫長的歲月里,在滔滔奔流的閩江水浸潤的廣大閩中、閩東等福州方言區(qū),能把散落在十里八鄉(xiāng)的村人歡天喜地聚到一起的,就是上演不息的閩劇大戲?!陡蕠鴮殹贰顿O順哥燭蒂》等取材于本土故事的閩劇,早已與一代又一代看客戲里戲外的歡喜悲傷交織成厚實層疊的共同記憶。一曲行腔簡凈、頓挫有致的閩腔,足以讓散落天南海北的游子瞬間穿越空間和時間的阻隔,再次回到故鄉(xiāng)。
小時候看閩劇,我只記得那立在坪埕中間被刺眼燈光照得通透明亮的戲臺,不管演的是什么,鑼鼓敲過三響,臺下都擠得水泄不通。親戚好友攜家?guī)Э冢咦彀松噫倚χ吩u將要開演的劇情,既熱鬧又莊嚴,以酬神的名義共同參與一場喜慶的狂歡?;ɑňG綠的演員們抹著厚重的油彩,在臺上走馬燈似的快速輪換,孩子們肆無忌憚地在臺下吃食玩耍,笑意盈盈的大人或拍手喝彩,或交頭接耳,從戲中人物引出許多新的八卦秘聞。
年紀漸長,我再次回老家看戲,記住了一個叫老李的武生,因為一位遠房叔叔是他的鐵桿戲迷。從八歲到戲班學(xué)戲,老李在臺上已經(jīng)唱了60多年。他在鄉(xiāng)下的臺棚里唱過,在城里的劇場里唱過,在富貴人家的壽宴上唱過。那天,他要演的是《少林寺》里的鐵柄。急促的鼓點催擊,老李手執(zhí)長槍,精神抖擻,耍起了“抖槍繞圈”“跑馬”“甩發(fā)”……一個又一個精彩的動作,博得臺下滿堂喝彩;雄渾激越的唱腔掀起陣陣掌聲。有幾個男人忍不住起身叫好,被坐在后面的人齊聲喝止,過一會兒又按捺不住,站起來縱情鼓掌。
我和叔叔坐在臺下。叔叔轉(zhuǎn)頭對我說,25歲以前,老李演的是旦角。看著臺上虎虎生威的鐵柄,我無法想象他在臺上娟秀靈動、顧盼生姿扮演女人的樣子,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他當年演《紫玉釵》里的霍小玉,觀眾比今天還激動。”叔叔瞟了我一眼繼續(xù)說。
“那為什么要改演武生?”我疑惑道。
“全國戲改的時候,男女歸行,男旦全部退出閩劇舞臺。老李舍不得離開戲臺,就改旦練生了。”
聽到這里,我想起有一次在舊書攤淘到一本文化史料,里面有一節(jié)講到孩子們初入戲班學(xué)習(xí)蘭花指的細節(jié)。蘭花指是旦角的基本功之一,練的時候食指要直,無名指小指要微微翹起,拇指和中指像蘭花似的對在一塊兒。學(xué)戲的孩子都還沒有超過10歲,無論盛夏還是隆冬,每天早上洗臉以后,都得把手浸在水里,五指張開練指,壓、捺、曲,一點不容馬虎。蘭花指抬得太高不行,太低也不行,因為大家閨秀的手指不能毫不在乎地亂揮亂舞,以似指非指為最美。練指的時候,師傅手拎竹批跟在身旁,太高了,“啪”一聲,竹批從上打下來;太低了,又是“啪”一聲,竹批從下往上掃去。孩子們只能含著淚花哆哆嗦嗦地伸出被打得青紫的手指繼續(xù)練功。
練蘭花指都已經(jīng)如此不易,更不要說練身段、練眼神、練姿態(tài),不知道這些演男旦的孩子經(jīng)受了怎樣的浴火重生,才從天真頑皮的小男孩變成滿腔柔情的“美少女”。25歲已經(jīng)成年,如何改旦練生?這豈不是要把先前所學(xué)一筆勾銷?
“那時他已經(jīng)成年,沒有人幫他舉腿。他就想辦法在屋梁上安個小滑輪,搭上繩索,每天練功就靠吊繩,將自己的腿吊起來,一直拉到貼在前額。”叔叔回憶道。
一個荏弱單薄的年輕人的堅持多么不值一提,卑微又疼痛。他任憑汗水從春天滾落到秋天,倔強地強拉吊腿的繩索,仿佛在命運的狂浪里攥緊為自己擺渡的繩索,仿佛身膺重命,哪怕二十幾年歲月突變虛無。我望著臺上鐵柄剛烈倔強的眼神,他身手敏捷舞動長槍。而那個滿腔柔情、哽咽垂泣的霍小玉,悠然轉(zhuǎn)身,漸行漸遠。
老李收槍下場。喝彩過后幾乎沒有人會記得他的名字。他只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演員,世界上不會有他的傳奇。但他的故事已經(jīng)和演過的戲一起變成觀眾心里的傳奇。他可以演如花之美女,也能唱說劍之雄詞,心從詞變,身隨戲化。粉墨登場唱得那樂鼓翻騰,唱得那人聲鼎沸,咿咿呀呀唱浮生一夢,唱繁華萬千。
親戚的八歲小孩不耐煩地跑開了,和小伙伴嬉笑追打著在戲臺下鉆來鉆去。而60年前一個灰蒙蒙的冬日清晨,天還沒大亮,一個八歲的小男孩深一腳淺一腳跟在父親身后,他看見瘦小的父親走走停停,不時轉(zhuǎn)過頭,想要幫他拉好開了線的衣角。那條路走了特別久,他走過姐姐的空房間,走過鄰居“養(yǎng)子做花旦”的嘆息,走過母親的墳?zāi)?,一直走到戲班,也走完了自己的童年?o:p>
他看見父親冒著寒風(fēng)回了家,山回路轉(zhuǎn),他卻找不到回家的路。但那流落異鄉(xiāng)的人與一曲婉轉(zhuǎn)流暢的閩腔遇見,就仿佛已經(jīng)葉落歸根。
粉墨登場,誰不是走在尋鄉(xiāng)的路上?他還要唱,他還能唱。只要鑼鼓敲響,他還要細抹額紋掠雙鬢,薄施粉墨再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