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清明節(jié)是公歷的4月5日。早在春節(jié)之前,夫人就提醒我今年該回鄉(xiāng)掃墓了?;叵肓艘幌拢掖蟾庞?0年沒去掃墓了。身在北京,離故鄉(xiāng)較遠,固然也是一個原因,還因為體弱心懶,一想到回去掃墓就覺得困難重重。我們家的墓地在我的故鄉(xiāng),一個距離萊陽縣城20千米的小山村。上次去,是專程從煙臺趕回來的堂妹夫帶的路,我自己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而村子里已經沒有我認識的人,連個帶路的人都找不到。

這一次和在北京工作的堂侄說好了,我先從北京到青島,再從青島乘火車到萊陽。他提前回萊陽,到時去萊陽火車站接我?;剜l(xiāng)的車輛和掃墓的祭品都由他準備,這樣我就輕松多了。4月2日,我就乘火車由北京回到青島。因為擔心5日掃墓的人多,路上擁堵,和堂侄商定3日回鄉(xiāng)。

我出門旅行時總是莫名其妙地緊張焦慮?;疖囋缟?點24分從青島北站發(fā)車,我6點50分就從家里出發(fā)了,結果只用了20分鐘就到了火車站。在火車站的候車廳里我仍然坐立不安,也不知道是為什么。我從未體會過旅行的樂趣。日本風景畫家東山魁夷不止一次寫到外出寫生的情形,卻從未提及旅途中的艱難,例如寒冷、饑餓、蚊蟲叮咬等。也許這對于一個把藝術當作生命的人來說都不算什么吧?同樣是在路上,人和人的感受卻如此迥然不同。

從青島到萊陽的路我走過很多回,乘坐長途汽車或綠皮火車,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綠皮火車沿途要停很多站,這回乘坐的高鐵只停了一次。天一直在下雨,而且沒有變小的跡象,我心里不免又有點擔憂。

車到萊陽,車站里面和別處的高鐵站一樣冷硬、陌生、混亂、嘈雜。據說這個車站就是在老站原址上建的,可能是拆得太干凈了吧,一點熟悉的痕跡都沒有。原來車站外面是一條筆直的柏油路,路邊是高大的楊樹,夏日的陽光下,這條路是那么寬闊、明亮。我記不清現在的車站外面都建了些什么,只是覺得擁堵。

出了車站就上了堂妹夫的汽車。他走的是另外一條回故鄉(xiāng)的路,路邊的景物都很陌生。開上省道,我才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到了祁家溝,我們要從省道拐到鄉(xiāng)路上去。鄉(xiāng)路很窄,而且坑洼不平,車子開得很慢。透過車窗,我看著右側深棕色的大山,有的地方立陡立陡的,像被斧劈的一樣。我小時候回鄉(xiāng)走過這條路,卻一點不記得這里的山如此陡峭,而且顏色如此深沉。

車開進了村子,我才意識到已經過了東河。堂妹說,河上修了橋,汽車能直接開過來。修橋的錢是村里一個外出掙了錢的人捐的。我上次回來掃墓,汽車只能停在河東岸,村村通的鄉(xiāng)路只修到河邊,并沒有建橋,大概是以為不值得為我們這個小村子建個橋吧。我至今不知道這條河的名字,因為在村東,大家就都叫東河。東河冬天水很小,墊兩塊石頭,人踩著就能過去。夏天水大,河水很寬,很清澈,站在高處,看見河水如一條銀亮的絲帶,穿過兩山夾峙的山谷,在遠處的平原上伸展開去,自由而開闊。

我少年時回老家,多是從縣城騎自行車到黃崖底村,再徒步翻過我們村正南面的大崗。從黃崖底到我們村只隔著這么一座大崗,一上一下卻有八里路。有一回我是在黃昏時分走到山頂的,看見山下村子里走動的人和煙囪里升起的白色炊煙,第一次體會到“炊煙裊裊”這個詞的意味,像尋常生活一樣干凈而安穩(wěn)。

現在這座山上也修了鄉(xiāng)路,可以直達黃崖底。我們就沿著這條路將車開了上去,停在半山腰的一個丁字路口。堂妹也是第一次從這里去祖墳,也不認識路,只能試著往東走。腳下的路是田地之間的土路,泥濘且坑洼不平,有的地方積了大片的水,只能踩著路邊的草叢過去。雨仍然在下,還挺大,一只手舉著雨傘,一只手拎著并不輕的祭品,手指被布袋提手勒得生疼,褲子已經被淋濕,山風一吹,覺得越來越冷。忽然想起小時候經常聽到的教導:你們要經風雨見世面。此時身在其中,切實地感到風雨對人是一種考驗。長年從事腦力勞動,人也嬌弱到可笑的地步,碰上陰天下雨,心情也會隨之低落?,F在就在這濕風冷雨中跋涉,雖然又冷又累,反倒覺得也不過如此而已。我天生怕吃苦,預見到某事又苦又累,或壓力巨大,總是能躲就躲的,更不會主動去挑戰(zhàn)。不過事到臨頭無法逃避的時候,我倒也能堅持下去。在我,忍苦,是不得不忍,為了某個目的而去自討苦吃我是干不來的。所以一生凡庸,一事無成。

墓地終于到了。堂侄、大堂妹的兒子和兩個同族的鄉(xiāng)親早已在等候。我不懂鄉(xiāng)間掃墓的規(guī)矩,只是跟隨別人在墳前一一擺放祭品。我突然對堂妹說:“等咱們掃完了墓,雨就停了。”原來,在來的路上我就不由自主地想:下這樣大的雨,大概是祖先對我多年不來祭奠的懲罰吧。

墓地里葬著我的祖父、祖母、父親、三叔、三嬸、堂弟和堂弟媳。堂弟很年輕就死于車禍,這次從北京回來的堂侄就是他的兒子。站在親人們的墓前,我心里慢慢升起一縷悲哀肅穆之感。不由地想起他們生前的樣子,并不清晰,如薄霧聚成的影像,微風稍吹,就消散了。我覺得此刻他們就在我們的周圍,無言地看著我們,沒有表情,也沒有溫度。在冷雨山風中,與故去的親人在冥冥中共處,感到淡淡的無法言說的悲涼。

按家鄉(xiāng)的習俗,只有我和堂侄可以在墓前跪拜,其他人只是鞠躬。跪拜之后,我又到每一座墓前一一報告了后人們的情況,就像他們仍然活著一樣。掃墓結束,堂妹夫說:“雨真的停了。”我收起雨傘,見天還陰著,但雨確實不下了。

按原路返回停車的地方,空著手,好走多了。到了水泥鋪成的鄉(xiāng)路上,能清楚地看見我們的村子橫臥在兩山之間的山谷里。村子大概是規(guī)劃過,房子一排一排整齊地沿山坡向上排列,樣式大小幾乎一模一樣,都是紅磚紅瓦,顏色比原先的青磚房鮮明,只是在深棕色的大山映襯之下顯得扎眼。村里異常冷清,一個人也沒有。不僅沒有人,連雞犬都沒有。堂妹夫說,村子里已經沒有多少人了,連60多歲的人都出去打工了。地都改種了果樹,但蘋果和梨也賣不了多少錢,光是從山里拉出去就得不少運費。然而堂妹夫又說,現在農民也富了,家里有年輕人的都買了汽車。只有取暖沒啥變化,冷了還是燒炕,很少有人生爐子取暖。

取暖讓我記起了農村生活。我對農村生活的體驗大多來自故鄉(xiāng)這個小山村。我并不是在這里出生和成長的,但自小學高年級之后直到上中學,每逢寒暑假我總是想回來。其實我對農村的生活并不適應。冬天冷,屋里唯一熱乎的地方就是炕,只是那點熱量并不能讓到處透風的房子里暖和起來。坐在炕上倒是暖和的,可惜我又不會盤腿,而伸開兩腿坐在炕上被認為是很不成體統(tǒng)的。夏天也好不到哪里去,屋里極熱,蚊蟲猖獗,吃飯時蚊子甚至會飛進嘴里。晚飯后全村人都挾了席子到河灘上去乘涼,到半夜才回屋睡覺。躺下之后,炕居然還是熱的。飯食也令人難以下咽,地瓜、地瓜干、玉米餅子、咸菜,還有一盆熱飯時放在鍋里加熱的白水,那是根本不可能燒開的。更難忍受的是黑暗。天黑之后,點起一盞煤油燈,燈芯只有筷子頭粗細,光亮只能照見一尺之內,真是一燈如豆。燈光之外的黑暗讓我覺得神秘和壓抑。盡管如此,每到假期,我還是熱切地想回到故鄉(xiāng)來,似乎這里有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吸引著我。

很多年之后我才想到,這樣的生活,在中國可能持續(xù)了上千年,甚至更久。那油燈的微光,讓我更切實地理解了活著、貧窮和農民那點微小的欲望,想到了個性、尊嚴、榮譽、成就與那盞油燈之間的距離。

汽車駛過村中空無一人的街道,經過祖居時,堂妹夫問要不要去看看,我說不看了。唯一留在老家的三叔家的后人都已離開,祖居空置多年,成了村里唯一沒有改建的青磚房。我曾有個并不打算實行的幻想:把祖居改建一下,回故鄉(xiāng)去養(yǎng)老。現在連這幻想也破滅了,村里沒有飯館,連個小賣部都沒有。我固然討厭大城市的擁擠與喧囂,但如此冷清也是無法忍受的。

魯迅先生決定定居北京之后,便回到紹興把祖居賣掉了。我小時候看《故鄉(xiāng)》時就覺得不解,雖然我和故鄉(xiāng)的關系遠不如魯迅先生與故鄉(xiāng)親近,卻總覺得如此徹底地離鄉(xiāng)而去過于決絕。此后,魯迅先生不止一次寫到故鄉(xiāng),卻再未回去過。我雖然并未生于故鄉(xiāng)、長于故鄉(xiāng),卻總是以為這個冷清的山村,因年深日久而愈加破敗的青磚老宅,還有山上親人們的墳墓,如風箏線一般牽系著我,讓我不會身不由己地飄落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

返回縣城的時候,天還是陰著,汽車開得很輕快,故鄉(xiāng)在我們身后越來越遠了。

(作者單位:中國農業(yè)大學人文與發(fā)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