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船,每年都會駛?cè)霑r光河流的港灣,在這里短暫地停泊,爾后重新啟程。

這個港灣叫做春節(jié)。回溯古代中國春節(jié)的源頭,這個盛大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有著對天地的敬畏和對祖先的敬仰。所以,春節(jié)里要做的事就是做一次回望,凝望我們的祖先把生命的鏈條一環(huán)一環(huán)緊緊相扣,由此誕生了你和我。風吹稻浪里,有著祖先們勤懇耕耘的身影;漫天風雪中,有著祖先們耀眼閃現(xiàn)的白發(fā)。

有人說,故鄉(xiāng)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一個地方成為故鄉(xiāng),要經(jīng)過多少年的浸潤?好比一個家,如果墻壁里沒有親人的氣息,你很難對一個家有切膚的感受。想起有一年除夕我回老家,在山梁上看見山下綿延著一條小火龍,那是從天南地北風塵仆仆趕回來的鄉(xiāng)人,高舉著燃燒的火把,照亮回家的山路。其實鄉(xiāng)人們大多數(shù)已在城里買了房,但春節(jié)回老家過年成為埋在骨血里的基因。在春節(jié),把老屋瓦上的雜草清除,魚鱗一樣聳動的瓦脊,是鄉(xiāng)愁涌動的細小波浪;把屋后的溝渠清理干凈,讓開春后清凌凌的雨水嘩啦啦流,那是大地的乳汁;把老屋門前上了銹的鎖換上一把,讓回家的人一打開房門,老屋里的氣味頓時貫通五臟六腑;村口那棵200多年的古銀杏樹,鄉(xiāng)人們給它披掛上迎春的紅綢,那些栽樹先人的身影在枝葉里晃動……鄉(xiāng)人們在春節(jié)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故鄉(xiāng)是誕育我們生命的血地,有著祖先的氣息。回到故鄉(xiāng)過春節(jié),其中有著對祖先的感恩與敬仰。

在春節(jié),我們都會去走一走親戚。我老家有一句話說,親戚越走越親。特別是鄉(xiāng)下那些與我們血緣盤根錯節(jié)的老親戚們,他們扎根深山,在平時親親熱熱的往來中串起了日常生活的藤藤蔓蔓,也讓親情爐火一樣溫暖地燃燒著。我家在山里有幾門親戚,這些年來,他們總是擔著山里的紅薯、大米、西瓜、大白菜、老臘肉、核桃、豌豆粉等送到城里我的家,沉沉的擔子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這些敦厚樸實的親戚們有時站在門口不好意思進屋,那些山里的瓜果蔬菜上撲來老家山水的氣息,一個微縮的故鄉(xiāng)由此定格在我心里。想起有一年春節(jié)我陪母親去走一門多年不見的山里親戚,山色空濛中鳥聲清脆,我和母親迷路了。于是我問一個扛著鐵鍬的老農(nóng),去那家姓盧的親戚家該如何走。老農(nóng)熱情地給我們指路:“往前走,看到前面有一棵黃葛樹,再走過石拱橋,前面有一戶養(yǎng)鵝的人家,就是盧家了。”果然,我和母親沿著鄉(xiāng)人指點的路線,遇到了一群揚頸抬掌慢條斯理走路的鵝,它們搖晃著肥胖身子“嘎嘎嘎”地叫著,用地道的“鵝語”歡迎我和母親的光臨。那戶盧姓親戚認出了母親,拍打著衣衫上的塵土,激動地撲向母親,和她擁抱在一起。中午,親戚家的柴火土灶里,一棵槐樹的老疙瘩燃得噼噼啪啪響,大鐵鍋里燉的是土豆臘肉,蒸的是鄉(xiāng)下的鲊肉、藕圓子、咸菜扣肉。晚上我睡在親戚家雕花的老木床上,感覺到時光的穿越與恍惚。

今年春節(jié),我還要陪母親去走一走山里的幾門老親戚,那些山間的春節(jié)習俗,古風漫漫中撫慰著人心,也傳遞著時間的恒久力量。父親在世時,有一個親戚常來我家,有次,他突然一聲嘆息:“哎呀,我們的孫輩們今后還這樣常走動么?”父親用幽如老井的眼眸望著親戚喃喃說道:“我們要把這個好傳統(tǒng)傳下去,人活世上,咋能沒親戚吶。”

而城里的春節(jié)對我來說又是別樣的味道。在我故城的老巷子里,有一棵槐樹身壯枝繁,枝葉間灑下了歲月的婆娑流光。那年臘月,我在這棵樹上貼了一張小紙條:“楊,嫁給我吧!”我深愛的楊姑娘就住在這條老巷子里。臘月里大雪的節(jié)氣過了就是春節(jié),老巷子里12個孔眼的蜂窩煤燃得通紅,爐子里咕嘟咕嘟燉著雞湯,那是我第一次進楊的家門享受到的待遇。從此以后進城,我也不再像莊稼人一樣謙卑地傾斜著身子到處給人讓路了,這座城的燈火閃爍處,有一盞燈在夜風中等著我。今年春節(jié),我還要去這些頑強隱身在城市中的老巷子里走一走、看一看,去那棵老槐樹下摸一摸鎧甲一樣的樹身,這棵“定情樹”依然蒼綠的枝葉溫柔覆蓋老巷一角,它已是我生命之樹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