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至東漢鄭玄始成定本。其中包含齊國魯國兩傳本及漢時古文字寫本?!洱R論》《魯論》之別,古人有過簡單分析,今人重視不足,其重要性不亞于分析其中各弟子傳本。這兩重分析未作,所以內容矛盾、重復、簡略難解處甚多。若不加分析而引用,勢必容易任意取舍以為我用,類似佛經。雖古本不存,旁證難定,但就內容亦可分解,由此與各弟子所傳相參照。分析文獻是研究工作的起點工夫。例如:稱贊管仲相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如其仁,如其仁”是齊人口氣。孟子說,“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好像不知道或不承認。“乘桴浮于海”是齊人所熟悉的。“(齊)陳恒弒其君,請討之”,“齊人歸女樂”,“齊一變至于魯”等是魯人口氣。敘事《魯論》居多,議論間有齊氣。有的故事甚至像孟子說的“齊東野人之語”,不知是哪位弟子的門人所傳。

春秋戰(zhàn)國時,齊魯之別從國情到社會思想都有。魯不及齊富。魯是三家執(zhí)政,齊是田氏奪位。魯重傳統,齊喜夸張;魯重山,齊近海。雙方區(qū)別從開國時就有根源。太公封齊,是姜氏,至今民間仍傳姜子牙、姜太公。周公旦之子封魯,是姬氏,與周天子同姓。周公之弟管叔監(jiān)管亡國的殷商后代而殷人叛,由此周公曾遭疑謗。周公、召公曾經“共和”執(zhí)政。《詩經》中有《周南》《召南》并列。姜太公封齊,不在中樞,而后來地位超過召公。姬、姜是周代統治集團中兩大族姓,互為婚姻,又互相矛盾。一為天子,一為霸主。傳《詩》的有齊、魯、韓三家?!洞呵铩肥囚斒范鴤鞅境鲇邶R公羊和魯谷梁兩家,西漢末始出現左氏《傳》。齊多方士。秦皇漢武皆重方士求仙。除叔孫通貢獻朝儀禮節(jié)外,秦漢文化實是齊風而后加楚巫風。“坑儒”是坑“頌古非今”的魯諸生,其中未必有多少方士。丞相李斯是不是儒?“儒”既是通稱,又有特定含義。有能當宰相帶兵辦外交的“經世”之儒(如子貢、子路、冉有),有方士化之儒,有巫師化之儒,不僅是誦《詩》《書》演“禮”的“博士弟子”。當時尊《經》。傳《易》八家,漢末荊州劉表居其一。《詩》《書》《易》《春秋》所傳解說中皆含有陰陽家言,也都是不同類的“經世”之學?!毒暋窌嗳弧?o:p>

齊仙與楚巫之風至魏晉轉化為道士,又轉向西方(前后秦時)求“遠來和尚”。于是“老子化胡”同于釋迦。儒生與百姓同兼“方內”、“方外”。“五胡”之后有“五代”,各族并興,“入主中原”,“輪流坐莊”,全局由此大變?!墩撜Z》中提出的夷夏問題有了新的意義,不能用夾雜東夷、西戎、南蠻、北狄的齊、楚、秦、晉來概括了。

由秦漢文獻可見著書人及傳書人的思想言論中所反映的社會文化。其中,魯及中原傳統勢力較弱,興起的強者是西秦、東齊、南楚(包括淮夷吳越),而北狄僅存于燕趙之風,不足與戎化夷化蠻化的三國相抗。孟子所指斥的“齊東野人之語”戰(zhàn)國時必已流行?!睹献印窌袌蛩从頊珎髡f連篇累牘。《莊子》《荀子》書大有楚氣?!赌印?ldquo;明鬼”有楚巫氣息。秦之富國強兵經世致用之“法”,齊之荒誕,楚之巫風,皆勝過天子禮樂古老傳統?!墩撜Z》末引的“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孟子》末句“然則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像《新約》末的《啟示錄》一樣,不是無因由的??繒镜膫鹘y弱,不靠書本的傳統強,然而讀書儒生以外的其書不“經”,其人無“派”,后來才借佛道而傳。所以秦火一滅,漢代遂以尊天子之儒為名而行齊楚黃老仙巫之實,終歸于口言禮而手持兵之文武雙全思想文化傳統,不斷變更面貌直到近代。曾國藩、蔣介石都對這一套心領神會。講中國傳統文化的豈可不見這個從古到今的“一以貫之”?

(原載《群言》199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