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不加匙,睡如翻餅
《太平樂府•蟾宮曲•寄遠》寫“愁”狀:“飯不加匙,睡如翻餅。”
“飯不加匙”者,茶飯不思也。而一旦思茶飯,便可忘憂。故《古詩十九首•行行復行行》為了消愁,末句自謂:“棄置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睡如翻餅”,即睡不著。“翻餅”之祖當為《詩•周南•關雎》吧:對那位窈窕淑女,“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輾轉反側,不斷翻身也,打個比方,狀如翻餅。這意象后來李清照拿了去且予以發(fā)展,她寫愁,有“香冷金猊,被翻紅浪”句(《鳳凰臺上憶吹簫》)。雄肆的毛澤東,其所作詞《虞美人•枕上》也用過這意象:“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當然,毛李相較,豪放婉約之姿還是各異的。
愁,讓人“飯不加匙,睡如翻餅”——吃不好,睡不好,其結果自然形銷骨立。柳永的《蝶戀花》詞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就描寫了這情態(tài)。
性與情
性與情相異在哪?
西方古歌寫妻詬夫從軍云:“汝去我甚急,頭插鳥羽,獨不慮歸來將身披龜甲耶?”(身披龜甲,猶今語之“戴綠帽子”。)又遼婦寄夫從軍南下詩:“垂楊傳說山丹,你到江南艱難,你到那里討個南婆,我在這里嫁個契丹。”(見錢鐘書《管錐編》)一旦分居,空床獨難守,便各自找伴覓歡,此性也。
《詩•衛(wèi)風•伯兮》寫道:“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丈夫從軍去,我頭發(fā)亂蓬蓬,不是沒有化妝品,為誰整貌容?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生平不二色,此情也。
性情性情,性是基礎,情乃升華。性如小皮匠,“縫(逢)著就上”,只是滿足性欲。情者,專一、執(zhí)著,彼此不離不棄,如古人詩:“生當復來歸,死當常相思”,內中已有“信”的成分。換言之,性乃自然,而情已臻文明之境界。
夢中不作偽君子
西人赫茲里特寫過《說夢》一文,文中稱:“吾人于睡夢之中不作偽君子”,此說甚是。
夢是自然,是潛意識的釋放,因而不受各種社會規(guī)矩的制約。在夢中,自可“本我”放恣,形骸脫略。
試看《紅樓夢》賈寶玉魂游太虛幻境一節(jié),賈于夢中得警幻仙子面授而通諳男女之事,這在現(xiàn)實世界中定會被斥為“淫”,然于睡覺中做做春夢,對旁人而言,倘要來說三道四,真是“干卿底事”——管不著。
由此而想開去,弗洛伊德謂:“文學是白日夢”,則文學家也少偽君子。文學作品常常是人類情感極度體驗的產物,于是,便筆走偏鋒,肆無忌憚。中外文學史上,像《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廢都》之類的作品,將男女之欲寫得如此直白、坦陳,并不罕見。
所以,魯迅演講“文藝”與“政治”的“歧途”,而柏拉圖要將詩人逐出“理想國”,吳稚暉鼓吹“文學不死,大亂不止”,便很容易理解了。“不作偽君子”,其一端是“寧作真小人”,且看,臺灣的李敖不如是說耶?!
嘴巴的權利
考人的嘴巴無非有兩個權利:一為飲食權,一為話語權。“詩言志”,就是把掛于心上的想法(志)用話語將其表達出來。“詩”與話語權有關。
常見有人將飲食權與話語權對立起來,這不當。說穿了,話語權是飲食權的升華,“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是為了贏得更好的生存。只講飲食權而摒棄話語權,人與豬何異呢!
我國古代文化有一特色,即重飲食權而輕話語權。如《鬼谷子•權篇》引“古人有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全唐文》載劉禹錫的《口兵誡》云:“我誡于口,惟心之門。毋為我兵(武器),當為我藩(籬笆)。以慎為鍵,以忍為閽(守門人),可以多食,勿以多言。”劉禹錫是敢講話的改革派,他遭貶十年還京師,寫游玄都觀看花詩,詩中以“玄都觀中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語涉譏刺,惹得執(zhí)政不悅,又貶其到邊遠之地,《口兵誡》恐怕是劉痛定思痛的經驗總結。因為禍從口出,故我國古人常以“是非皆因強出頭,煩惱只為多開口”為鑒。
或問:你前文說的“詩言志”,不就強調話語權么?不錯,不過,我國古人的詩,總的來說是“溫柔敦厚”、“主文而譎諫”,缺少那些“立意在反抗,旨歸在動作”的“摩羅”(魔鬼)色彩。試看屈原寫《離騷》,鼓吹“從道不從君”的第二種忠誠,班固就指責他“露才揚己”。
肯定嘴巴的話語權,就是“言論自由”律。“言論自由”律是現(xiàn)代概念。馬克思就曾為“言論自由”作過吶喊。生當21世紀,世界潮流,浩浩蕩蕩,我想,那種“萬籟無聲帝座靈”(清人龔自珍詩句)的狀態(tài)應該扔到歷史的垃圾箱中去了吧!
老子之謬
神道設教,天自有賞善罰惡之功能,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也,所謂“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也。
然天果真有賞善罰惡之功能么?荀子《天論》道:“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庾信《思舊銘》道:“所謂天乎,乃曰蒼蒼之氣;所謂地乎,其實摶摶之土。怨之徒(然)也,何能感乎?”天歸天,人歸人,天道人事不相涉,這樣,天焉能賞善?焉能罰惡?面對著無情之天,甚之者是詛咒,《豆棚閑話》卷十一收有一首《邊調曲兒》,唱道:“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你看不見人,聽不見話,殺人放火的享著榮華,吃素讀經的活餓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
天人道分,這在《老子》中早有揭示,老子稱:“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第七十六章)故老子要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二十五章)唯天道能“無為自化,清靜自正”(司馬遷語)。然而老子自己卻悲嘆:“大道甚夷,而民好徑”(第五十三章),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圣人披褐懷玉。”(第七十章)照這狀態(tài)發(fā)展下去,老子必然不咒天而咒人,可一旦咒人,他老先生的“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第四十九章),又從何說起呢?
再者,老子倡“齊物”,“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第三十七章)說乃其證。后莊子撰寫成《齊物論》。齊物者,天人合也。但實際的狀態(tài)是天人不侔,人道源于天道,但人道又別于天道,好之者是為善,高于禽獸,壞之者是作惡,畜牲不如,如此,這“齊物”之說豈不自露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