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導演下的道德“表演”

20世紀90年代,我在上海讀大學,浦東開發(fā)開放正“后聲”崛起,“魔都”建設一日千里。彼時,西服與墨鏡對于國人都還是時髦玩意兒。在西區(qū)的靜安寺或徐家匯街邊,我每見農(nóng)民工大哥頭戴黃色安全帽,身披藍色廉價西服,一邊奮戰(zhàn)于滾滾煙塵,一邊揮汗時揚起左手,陽光下袖口那一抹紅色標簽分外妖嬈。我有個同學,靠畫“行畫”賺了第一桶金,有一次他全副武裝加配一副墨鏡,騎著自行車在校園里飛奔,妥妥地撞在一棵梧桐樹上。原來是鏡片的標簽未撕。

撕還是不撕,這是一個問題。

近幾年,不夸張地說,幾乎所有領域都在“市場”這位“超級總導演”的駕馭下,迷陷于失控的狂歡。尤其是在人文社科“工廠”,一篇篇廢話流水炮制,一部部偽作接踵登場,從大舞臺到“朋友圈”,拙劣的逢場作戲觸目皆是。但是誰能禁得住這粉墨飛揚?都還來不及卸妝就撩袍趕場。我是做“演藝”行當?shù)?,每見有人張口就將一部爛戲捧作“里程碑”,贊美一個明星就不顧丟了自己的爹娘,守著批發(fā)的一筐術語念念有詞,或者時刻不忘以“當世之梅蘭芳”“中國之莎士比亞”曉諭眾生,心里總不免“職業(yè)病”和“幼稚病”雙料泛起:您這戲,太過了。這其中不乏“德藝雙馨”的耆宿和“著作等身”的碩儒。杯盞之余,我也曾向多位交厚的前輩求診聆教,答曰:“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嘛。”這是多大的“功德”啊,即便愚鈍如我,又豈能不知??晌疫€是心頭一凜。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那要怎樣替人消災、消的什么災、如何消到舒服,才算是“秀場”到位、“道場”到家?才算是“道德”的呢?

我不善飲酒,也反感勸酒,但我深信 “酒肉朋友”無論如何也要比“道德君子”可愛得多,前者不過是要吃要喝,后者卻是要錢又要命。吾非圣人,閱歷也淺,尚知真小人可鄙,偽君子可恥。也許,照外行看來,碼字、說話、演戲,都是無本買賣,遠不比一粥一飯見得實在。行內人便也既溫煦且坦然,“人文”這張支票就任其“買空賣空”了。故七彩戲精尋常見,由來鄉(xiāng)愿扮鄉(xiāng)賢,“表演”遂成了世間自炫自慰、自欺欺人而心照不宣的標簽。

但還是要追問一句,庸醫(yī)錯診要究責,強盜買命要入刑,戰(zhàn)犯暴行要審判,而那些擔綱著良知代言和情操塑造的文化人和藝術家,耍弄著“功夫在戲外”的斑斕長袖,制造的卻是文化唾沫乃至文化白粉,這般翻云覆雨的上下其手和娛樂至死的平庸之惡,難道不也是一種無可逃避的原罪?可一當臨事不關己的是是非非,任誰都會姿態(tài)鮮明地亮相: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除了他自己。

如果請上帝來寫部戲劇史

僅有姿態(tài),沒有立場,是一個真“人”么?我深深質疑且自問。多少次我拍案而起,實在忍無可忍;多少回我隱忍沉默,實在為了“糊口”;多少篇“雞湯文”循循善誘,沉默是金,是做人最大的修養(yǎng);多少位師友諄諄教誨,看破不說破,是做人最大的美德。你沒必要去撕下人家臉上那層已緊緊鎖住皮膚的透明面膜。因為撕破,彼此都疼;不撕,就繼續(xù)看戲。

在中國話劇誕生100年、110年之際,或逢著大型藝術節(jié)會,有抬愛的編輯朋友向我約稿子,我說咱們揣想一個話題,假使請上帝來寫一部世界戲劇史,他會請哪些作家作品入列?

外國的,比如埃斯庫羅斯的《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贰W里庇得斯的《美狄亞》、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王爾德的《莎樂美》、哈羅德·品特的《歸于塵土》、邁克·弗雷恩的《哥本哈根》、薩拉·凱恩的《摧毀》……有問題么?沒,繼續(xù)。尤金·奧尼爾的《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田納西·威廉斯的《玻璃動物園》、阿瑟·密勒的《薩勒姆的女巫》、愛德華·阿爾比的《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約翰·尚利的《懷疑》?再繼續(xù)。歌德的《浮士德》、瓦格納的《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布萊希特的《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皮蘭德婁的《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尤奈斯庫的《椅子》、熱內的《陽臺》、薩特的《禁閉》、加繆的《鼠疫》、契訶夫的《櫻桃園》、拉蘇莫夫斯卡婭的《青春禁忌游戲》、易卜生的《培爾·金特》……中國的作家呢?關漢卿的《單刀會》、徐渭的《歌代嘯》、湯顯祖的《牡丹亭》、洪昇的《長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老舍的《茶館》、劉錦云的《狗兒爺涅槃》、姚遠的《商鞅》、陳亞先的《曹操與楊修》……然而,30年來,僅有一部《曹操與楊修》這樣摹神入骨的戲曲,既是榮耀,不也是悲哀?

如此古今大盤點甚是枯燥,不了解文藝史的人大概會味同嚼蠟,而了解的人也可能跳出來叫板。但這不妨礙理解假設之中藏有真理,我們稍一思忖,這個不完全名單上的作品,都是經(jīng)過了幾十年、幾百年甚而2000多年的沉淀,都葆有一個“心照不宣”而令人敬畏的共同法則——始終閃耀著深沉、勇敢與真誠的人性之光。如果其中有什么內生的“標準”而非外附的“標簽”,即是它們都出演了人的理想與困境、跋涉與守望、欲求與省思,縱肝膽披瀝,毫無矯飾。歷史并不在乎用一篇排場的綜述或一聲丑陋的彩頭去標榜江湖,而時代卻熱切期許一部杰出作品的誕生去濯洗當下,啟示未來。

一個人扮戲時戴上面具,正是為了散戲后撕碎它。但有太多人活在全天候的戲班情境里,脫不下的制服、裝不完的腔調、摘不了的面具,生生把自己折疊成一張自我風干、自我鈐印的移動標本。恰如一句老話:說穿了,漏水。當“表演者”放棄創(chuàng)造而自我閹割,當“觀看者”放棄立場而擺弄姿態(tài),無論臺前的喧囂與幕后的荒唐,所有這一切標簽,最終都不過化作一地雞毛。那將是最大的沉默。

魯迅撕掉的半副對聯(lián)

在一個“標簽化生存”的社會,我反復警告自己,去標簽的同時不要被標簽魔化。爛泥塘里的青蓮只在畫紙上,豈有在人間。當然,除了道貌岸然信口雌黃的無行文人、披紅掛綠衣冠禽獸的無良奸商之流,并非所有人都戲癡于外界加諸的某種“人設”。

我有個演員朋友S,他整天丟三落四的,有錢沒錢當水花,唯練功練唱從不馬虎,可是做主角、站臺中的機會總是寥寥。有次他在一個小劇團客串挑梁。我看了卻有幾分驚喜,戲雖俗套,但他那唱念做打的精氣神,都在人物的韻律里。謝幕了去后臺道賀。他說,其實他也知道這戲還不夠理想,但不能荒了幾十年的功。

編劇Z很有才情,可好長一陣子沒戲上、沒戲寫,日夜把自己關在筒子樓小單間里,涂鴉書法、看二十四史。我奇道,您這是提前退休,還是打算做學問了?他說,現(xiàn)在外面各種文章、各種作品、各種報道,我實在是看不懂,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古人再怎么欺我,我也可以懟懟吧。

有天晚上,久未聯(lián)系的D給我發(fā)微信,說無意間重看了我多年前排的一出戲的錄像,仍覺得粗糲而美好,目前他的餐飲做得不錯,過兩年再多攢點錢就贊助我的作品。我笑笑,當年的孤軍不懼和一往無前哪里可再得……

我知道,為了做自己,有多難。

說轉來,即便標簽滿城,也不能一概反對,起碼還能便利于商業(yè)營銷。又譬如張貼對聯(lián)這種習俗,于舊式建筑可以顯個風范,在逢年過節(jié)討個喜慶,我也不能免俗。

前幾日重讀魯迅先生的《祝?!?,其中一段寫道:

“我回到四叔的書房里時,瓦楞上已經(jīng)雪白,房里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lián)已經(jīng)脫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

我好奇這位愛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魯四老爺書房里的另半副對聯(lián)寫的是什么呢?補了補課,應該是“品節(jié)詳明德性堅定”,出自宋代大儒朱熹的《論語集注》。

據(jù)說,今天到浙江紹興,在魯迅故居新臺門內的德壽堂,還能看到這副完整的對聯(lián)。但這只是據(jù)說而已,實則我去瞻仰過數(shù)次,竟半點印象都無。更何況,魯迅就誕生在這座臺門里,并在此生活了18年。這德壽堂里,他該睹過多少熱鬧與蒼涼啊。直可見我的糊里糊涂。

但有一點我是明了的,那條上聯(lián),約百年前,一定是被魯迅撕掉過的。

(作者單位:上海市文廣局創(chuàng)作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