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在廈門舉行的第28屆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上,教育論壇的主題是“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時值中國電影表演多事之秋,可謂從大亂到大治,重提演員修養(yǎng)問題,正當其時,意義頗為重大。
為了更好地闡述,我要講幾個關乎演員修養(yǎng)的小故事。
一是藝術家成長的故事。美籍華人大提琴藝術家馬友友,高中畢業(yè)后考上美國殿堂級的高等音樂學府——茱莉亞學院,但是入學不久他就退學了。原因是他在大提琴演奏方面已是世界頂級水平,再學大提琴專業(yè),已無多大意義,他感覺自己需要提升的是綜合人文素養(yǎng),于是,他又考上哈佛大學人類學專業(yè)。四年后大學畢業(yè),他再拉大提琴,對于世界和人生的感悟不一樣了,琴聲的味道也不一樣了,他逐漸成為具有美學甚至人文引領能力的世界著名大提琴家。
央視著名主持人董卿是我的學生,在上海戲劇學院期間她學習特別刻苦。在我的印象中,給他們班級上課時,她下課幾次來與我交流問題。當時,她在東方衛(wèi)視擔任一個音樂節(jié)目的主持人,沒有什么名氣,她問我的問題大多與音樂節(jié)目有關,可見她的敬業(yè)。后來,她考上研究生,我和張仲年教授主持她的學位論文開題。我們問她,作為“央視一姐”,為何還要讀研究生?她回答說,她需要強化自己的人文素養(yǎng),而讀研究生可以提供這個條件。她想得非常清楚,如果想在主持上再上一個臺階,她急需的是提高自我修養(yǎng)。我跟她說,她的學位論文不在于字數(shù)多少,關鍵是要成為一份主持人學術領域的重要文獻,以后其他人再寫主持人方面的論文,都無法繞過她的論文,她的論文應該是充滿哲學、人文和專業(yè)精神的。董卿讀研究生應該是有收獲的,后來她主持的一系列產生全國影響的人文節(jié)目即是明證。
吳虎生是上海芭蕾舞團的首席演員,是具有國際影響力的青年芭蕾舞表演藝術家。他想考上海戲劇學院研究生,我跟他說在上戲舞蹈學院選一個導師吧,他說不考舞蹈專業(yè),而考藝術管理專業(yè),因為他想提高一下文化水平和管理能力。
看來,有成就的藝術家都很重視提升自我的文化修養(yǎng)。因為他們知道,文化修養(yǎng)有多高,自己的職業(yè)道路才能夠走多遠。
二是藝術研討的故事。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電影表演美學來源可謂五方雜處,但是,歐美表演影響還是最大的,有所謂“理論上學蘇聯(lián)、技術上學美國”的現(xiàn)象。一些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的演員和導演,希望能夠掌握甚至確立一套科學而系統(tǒng)的表演理論與方法,開始翻譯外國表演理論著作,也包括《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翻譯者、當時還是演員的鄭君里只上過一年的南國藝術學院,也無留學經歷,硬是依靠辭典將《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翻譯出來。后來,他的外語水平越來越好,外語水平每有提高,他就重新翻譯一遍,于是,《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有了1943年、1947年、1948年、1950年、1951年等七個不同的版本,其毅力感動電影界,他也在自我修養(yǎng)的不斷提升中成就為大藝術家、大理論家和大翻譯家,被稱為“半部中國電影史”。
藝術界一直流行這樣一個觀點:搞創(chuàng)作的懂不懂理論不重要,創(chuàng)作是靠直覺的。此話也對,也不對。誠然,創(chuàng)作不能依靠理論而為,但是創(chuàng)作如果達到某種地步,與理論的碰撞便會使之有良好的飛躍,因為直覺是需要點撥和培養(yǎng)的。大藝術家未必是杰出的理論家,但多半會是優(yōu)秀的思想家?!堆輪T的自我修養(yǎng)》的作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翻譯者鄭君里,就是典范案例?!多嵕锶泛窈癜司?,羞煞一些以理論為業(yè)的圈內人。
也是鄭君里,20世紀40年代初期曾和白楊、舒繡文、張瑞芳、張駿祥、賀孟斧等演員和導演聚會,歷時三個月研習表演,天天討論和辯論,尤其是對于如何建立現(xiàn)實主義表演的美學準則,在理論上進行了全面的檢討和研究,鄭君里并由此撰寫了一部表演專著。當年每個與會的演員后來都已可稱為表演理論家。
近期,我在研讀“十七年”的表演理論文章,在所能搜集的400多篇論文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竟然有一多半的論文是大演員們寫的,其中出自趙丹、石揮、金山、白楊、張瑞芳、王曉棠等人之手的最多。他們不僅是大演員,也是當之無愧的大理論家,其理論素養(yǎng)和寫作水平一點不遜色于專業(yè)研究者。趙丹在《電影藝術》上發(fā)表了十篇長篇學術論文,如當時還沒有人演過魯迅,他就已經發(fā)表了兩篇關于如何認識魯迅和扮演魯迅的長文,總計近四萬字。如果按照當下學術規(guī)則,趙丹僅僅在《電影藝術》上發(fā)表的文章,就已是十篇權威C刊論文了。毫無疑問,趙丹是中國首屈一指的表演理論家。
三是表演思想的故事。焦晃是上海戲劇學院校友,他在回到母校的各種場合中,總是大聲疾呼:“表演不僅是事業(yè),表演更是生命,要用生命表演。”
無獨有偶,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教授林洪桐也一直在宣揚他的“表演生命學”,認為表演是一種生命的行動,是人類的生命表述。
戲劇導演熊源偉提出了演員成長的三段論:技術、文化、人格。掌握技術是獲取演員職業(yè)的上崗證,若想成為優(yōu)秀的演員,則需要文化的底色,而能夠成為表演大師,是人格陶鑄的結果,非技術和文化所能盡然。
長期以來,《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是戲劇和電影演員的“圣經”,它教會演員如何演戲,也教導演員如何做演員以及如何做人。從前,周星馳捧著一本《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走上《喜劇之王》,最終修煉成了“戲精”,自成一種表演流派?,F(xiàn)在,還有多少人仍然將《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奉為圭臬,反復研讀和體會?恐怕并不樂觀。先不論這本著作,就是它的作者也頻頻受到質疑。一位已故的俄羅斯籍表演學者生前告訴我,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只是一位導演,他的表演體系是從導演角度闡述的,而不是從演員角度,他的理論在俄羅斯沒有培養(yǎng)出什么成功演員。當時,我頗為驚訝,但是冷靜一想,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劇體系確實成功培養(yǎng)了中國演員。焦晃經常宣稱,他的表演理念來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劇體系,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論光澤滋養(yǎng)和哺育了他。焦晃是個好演員,也是性情中人,他的話應該不假。
前幾年,中國電影表演界掀起了顏值化表演浪潮。在所謂的“韓流”(韓國電影)、“臺風”(中國臺灣電影)與非專業(yè)資本的夾擊之中,許多電影都屬短線投資,需要短、平、快,因此,高顏值的演員成為一種“稀缺資源”,不管什么角色都是俊男靚女,而且有很大的排他性,有高顏值的演員不一定有高票房,但沒有高顏值的演員基本上沒有票房。這些高顏值演員一下飛機就開工,一演完即飛走,檔期滿滿,替身多多,少有時間體驗生活和琢磨角色,許多演員基本屬于本色表演,即類型角色加個人魅力,如同趙薇所說,他們只會來真的,使勁地表演,基本沒有演技。這些表演無關美學,甚至是對美學的扭曲,將表演美學的基本原理搞混亂了。首先對此作出反應的是電視傳媒界,于是有了以科普表演藝術原理、為表演美學正名為宗旨的《演員的誕生》《我就是演員》《聲臨其境》等表演類選秀節(jié)目,近期又推出了《演員請就位》等幾個節(jié)目。對于這些表演綜藝節(jié)目,社會輿論褒貶不一,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它們在一定程度上普及了表演知識文化,糾正了顏值化表演浪潮的偏頗與畸形,使表演美學逐漸回歸“正位”,好演員和好表演是需要修養(yǎng)練就的。近年,“老戲骨”的聲譽猛漲,“丑男”的實力受到關注,中國電影表演的春天也許正悄然來臨。
人們常說:三流演員演情節(jié),二流演員演人物,一流演員演味道。要使角色有儼然的味道,則必有充沛的自我修養(yǎng),有技術、有文化、有人格。熱切希望有深厚修養(yǎng)的演員越來越多,中國從大國電影到強國電影也就為期不遠了。
(作者單位:上海戲劇學院電影電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