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關于北京的書寫,可謂汗牛充棟。如果說這些書寫都是基于作者對北京的“想象”,并非完全沒有道理。很多時候,北京似乎并非現(xiàn)實的存在,而是人們“想象”的結果。當然,這種“想象”不是憑空產生的,也是建立在觀察、體驗基礎之上的,即便是妄想、臆想、夢想、胡思亂想,也有自己的現(xiàn)實性根基。因而,討論這種現(xiàn)實性,也許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關于北京城市的某種想象。

近年來,關于北京城市想象,比較突出的是懷舊風。從熒屏、微博、微信到各種出版物,隨處可見人們對老北京的思念。最近,我寫過一篇名為《遙遠的北京》的短文,所表達的也是“忍看‘老北京’日漸消失”的情緒。這種情緒積蓄已久,漸漸成為一種痼疾,不能不影響到我的“北京城市想象”。由此可見,討論懷舊風中的北京城市想象,首先是一種自我反思和清理。

懷舊風中的北京城市想象有以下幾個特點:

其一是厚古薄今、喜舊厭新。懷念老北京的安詳、美好,懷念小胡同、四合院,懷念昔日的鄰里關系,懷念老北京的小吃,等等,是懷舊風中北京城市想象最突出的特點。這些不是不值得懷念、不應該贊美,懷念和贊美是必要的,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所有的懷念和贊美都不應過分,而應是適度的、有分寸的、實事求是的。當下,懷舊風中的北京城市想象就有些過分,無實事求是之意,有嘩眾取寵之心。老的、舊的,未必就是好的。四合院固然很美,住著也很舒適,但能住四合院的有幾人?如果說20世紀五六十年代還有些高知、文人、名家住的是這種四合院,那么,經過“文革”,這種情況已不復存在,絕大多數北京人住的不過是大雜院而已。而且,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后,北京人口增加,住房面積縮小,特別是1976年唐山地震之后,到處蓋地震棚、小廚房,或為兒女結婚在原住房之外接出一間半間的,大雜院也早已面目全非,不是昔日的景象了。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對北京人的居住狀況有很具體生動的表現(xiàn)。有人可能以為那是藝術夸張,其實,實際狀況比這要嚴峻得多。過去我們車間的一位師傅,家里六七口人,住八平米的房子,睡覺拉抽屜,一張床分為三層;一年四季洗衣做飯都在院子里,冬天手上都是凍裂的血道子。他們改善居住條件的唯一希望就是拆遷,這樣的北京民居難道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嗎?

還有一個情況,也是懷舊式想象常常有意無意忽略的,即昔日北京并非都是想象中美輪美奐的四合院。內城的東城、西城也許稍多一些,外城的崇文、宣武就差得多,崇文和宣武比就更差了。內城的情況也不一樣,皇城周圍比較好,離皇城越遠則越糟,到城廂一帶就更糟了。清軍攻占北京時,八旗被安排在內城,上三旗與下五旗的居住條件也是不一樣的。后來,漢族官員也有在內城建造府邸的,但大多也在皇城周圍,為上朝方便而已。有一次,我在上海與近代史學者姜鳴聊天,他談到對北京的印象,就形容為一片灰蒙蒙的屋頂圍繞著一片金碧輝煌的屋頂,這種色彩搭配并無美感可言。事實上,北京歷來就是一個以皇權為中心和官本位突出的城市,這一點,嚴重影響到當下的北京城市想象。有人寫道:每天清晨,看到紅墻黃瓦,就想到自己的幸福童年。莫非是把自己想象成皇親國戚、王子王孫的后裔了嗎?而這樣的人在北京絕非少數,有這種攀附心理的人就更多了。好像住在北京就是皇家親戚了,吃的、用的,動輒就是宮里出來的,或者皇上太后用過的、喜歡的。那又怎么樣呢?

每次下雪后在微信朋友圈都能看到一句話:“雪后的北京就成了北平。”這是懷舊風中北京城市想象表現(xiàn)出來的另一種傾向。民國固然有很好、很值得向往的一面,但絕非有些人所想的那樣,凡是民國的,就是美好的。我收到過許多朋友轉發(fā)的民國老照片,都說是美到如何如何的程度,這樣的人我相信他沒在那種環(huán)境中生活過。有過直接生活體驗和感受的人絕不會這樣看、這么說。近些年來,為了寫《張恨水傳》,我翻看了一些民國舊報紙,諸如《世界日報》《世界晚報》《新民報》之類,其中有很多社會生活的報道,那時的生活環(huán)境和條件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特別是1928年國民政府遷都南京、北京改為北平之后,北平的總體趨勢是日益衰敗的。所謂民國時北平的美好,更多的是一種臆想,而臆想背后則有著更為復雜的情感。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老北京的民居,以及一些老照片、老物件,或有審美價值、文化價值,欣賞可以,但要原樣恢復回去,不僅做不到,也是不應該的。

其二是自戀情結,以天子腳下自居,有一種天生的優(yōu)越感。隨著大規(guī)模的拆遷,老北京居民向遠近郊遷徙,由思念故土、老宅、生活了幾十年的胡同,而愛屋及烏式地懷念昔日的鄰里關系、社會環(huán)境,諸如胡同里的親情及老北京人講禮兒、熱心、大氣、開通,等等。這幾年看了一些所謂年代劇,大致都是這個套路。沒有人懷疑老北京人具有樂善好禮的好品性,然而,恐怕也沒有人懷疑所有的人群都有自己的優(yōu)秀品質。因而,在歌頌老北京人品質優(yōu)秀的同時,把當下北京社會環(huán)境的惡劣歸結為胡同環(huán)境的消失和外地人大規(guī)模進京是沒有道理的。所謂老北京人并不是一個封閉、僵死、凝固的群體,哪些人算老北京,哪些人不算老北京,至今恐怕也沒有一致的說法。民族血統(tǒng)的純正就是一種妄念,何況一個地域的人群?1949年以后,北京接收了大量外來人口,當時,北京市人口僅200多萬,如今已發(fā)展為兩三千萬,很多來自天南海北的人都已融入北京人這個群體,他們的品質、性情也會體現(xiàn)在北京人的身上。所以說,老北京人的品質是集合了全國各地人群的品質形成的,所謂純粹的老北京其實也是一種妄念。而且,任何一個人群的形成,都曾經歷過舊成員的離開與新成員的進入這樣復雜的過程,人群和人群之間的交換在歷史和現(xiàn)實中都是客觀存在,一點兒也不奇怪,因此,北京日新月異發(fā)展變化至今,特別強調和贊美所謂“老北京人”的道德優(yōu)越感,倒顯得有點小氣,少了北京應有的大氣和包容。

再有,人的道德感會受到環(huán)境的制約和影響。由于時間的過濾,當下人們在想象胡同、大雜院的鄰里關系時,多是溫馨與友善的記憶,這當然不是真實情況的全部,而是人們在想象中不斷篩選的結果。人的記憶是有選擇功能的,選擇記住的往往都是對自己有利的。恰恰是新的居住環(huán)境的冷漠,使得人們向往昔日鄰里關系的美好。但這是需要尋找新的辦法來解決的問題,比如社區(qū)自治的探索和實驗,就是新的群體關系建設的方向,更是提升國民素質的大好時機,僅僅懷舊是沒有用的。而且,新的鄰里關系中法律、權利界限更加清晰,這也是昔日大雜院里的居住環(huán)境不能比擬的,也是不可想象的?!敦氉鞆埓竺竦男腋I睢访枋霎敃r的鄰里關系,雖然劉恒是以揶揄、反諷的態(tài)度對待之,但已包含著謬贊的成分。20世紀80年代的兩部電視劇《大馬路,小胡同》和《帶后院的四合院》則深刻揭示了老北京居住環(huán)境下人與人之間為爭奪有限空間而表現(xiàn)出來的“惡”。在寸土必爭的大雜院里,難有溫馨與友善,有的只是斤斤計較和詭秘狡詐。當然,這種“惡”很大程度上是環(huán)境造成的,居住環(huán)境的改善、生存空間的擴展,也會改善和擴展人的心胸。遺憾的是,在關于北京的城市想象中,卻很少有這方面的內容。

其三是跟風,趕時髦。弘揚與復興傳統(tǒng)文化,是社會發(fā)展進程中的客觀需求,沒有什么不好。特別是傳統(tǒng)文化長期以來一直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潑臟水連孩子一起潑掉”的情況并非個別現(xiàn)象,精華、糟粕的兩分法亦顯得簡單、生硬和粗暴,現(xiàn)在有一點兒矯枉過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不加分析地盲目認同、盲目推崇,效果不見得就好,有時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比如有人津津樂道的北京的老例兒、老禮兒,如何適應新的時代、新的生活,似乎很少有人考慮過。即便說得天花亂墜,現(xiàn)實生活中有多少是被人們尊奉實行的?恐怕很少,即便提倡者也未必能夠踐行一二。再舉一個很小的例子,比如小吃中的豆汁兒,現(xiàn)在被一些人和一些電視節(jié)目說得神乎其神,即便有些名人也好這口,不過是以俗為雅,說到底,還是窮人果腹的一種食物而已,有人喜歡盡管喜歡,但生活中想喝豆汁兒的人畢竟是少數。其實,如何看待新舊文化的碰撞和嬗變,以周有光先生的意見,是要擁有“從世界看中國”的眼光,這樣的眼光是發(fā)展的眼光,向前看的眼光,也是批判、審視、反思的眼光,有了這樣的眼光,才能跳出“老北京”的局限,看到新北京的未來。

百余年前的先賢似乎也比我們看得清楚,最近讀黃遵憲的作品,有幾句詩就說得很好,引來作為結尾:

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紙研;

六經字所無,不敢入詩篇。

古人棄糟粕,見之口流涎;

沿習甘剽盜,妄造叢罪愆。

黃土同摶人,今古何愚賢;

即今忽已古,斷自何代前?

他說的是寫詩,其實又何止于寫詩,希望我們不要成為他所批評的,見到古人拋棄的糟粕也流口水的人。

(作者單位:北京日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