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人文學養(yǎng)
1912年10月9日,錢偉長出生于江蘇無錫鴻聲鎮(zhèn)七房橋村。祖父和父親都是貧窮的鄉(xiāng)村教師,生活雖清貧,對學問卻孜孜以求。錢偉長至今清晰地記得,每到夏天長輩們都要將省吃儉用購置的四部備要、二十四史和歐美名著等晾曬,童年的錢偉長耳濡目染,增長了對人類文化的崇仰之心。
上大學前錢偉長從未穿過一件新衣,生活清貧,營養(yǎng)不良,致使他小時候體弱多病,18歲考進清華時,他是全班最瘦弱、矮小的學生。從小學到初中,錢偉長真正上學不到5年。因此,一進蘇州高中,他便格外努力。好在他得到了許多有造詣的恩師不吝指教。經(jīng)過3年似癡如狂地努力,1931年夏,錢偉長在高考中以中文和歷史兩門學科100分的成績跨進了清華大學。記得那年清華大學的語文考題是《夢游清華園記》。錢偉長從沒到過北京,更遑論游清華園。但他大膽想象,洋洋灑灑寫就一篇450字的賦,得到了滿分。但他的其余四門課——數(shù)學、物理、化學和英文,總共卻只有25分,其中物理只考了5分,英文因為從沒有學過,考了0分。
棄文學理的抉擇
錢偉長進入清華大學歷史系的第二天,也就是 1931年9月18日,日本帝國主義發(fā)動了“九一八事變”,全國青年學生紛紛舉行游行示威,呼吁各界抗日。當天,錢偉長從收音機里聽到了這個震驚中外的消息,毅然決定棄文從理。
至今,錢偉長記憶猶新:“我聽了這消息就火了。我們沒有飛機大炮,就自己造!我下決心不學歷史了,要學造飛機大炮。有老同學告訴我,你進物理系吧。但是,物理系主任吳有訓怎么也不肯收我。”最后,吳有訓只能通融:“你那么堅決,給你試讀。可有一個限制,現(xiàn)在想進物理系的學生太多了,在一年中,普通化學、普通物理、高等數(shù)學這三門課必須都達到70分。”這番話為日后人類工程物理造就一位天才提供了通道。為此,錢偉長不得不拼命學。
對這段求學歷程錢偉長記憶猶新。那時清華大學物理系有吳有訓、葉企孫、薩本棟等多名講課精彩且實驗投入的知名教授;系里又經(jīng)常有研討會,還時有歐美著名學者來校訪問演講,讓學生有緣與大師交流,洞悉了物理學最前沿的景觀。在恩師的鼓勵下,錢偉長在數(shù)學、物理、化學諸領域都建立起較廣寬的基礎,苦讀4年也讓他變成全班物理學得最好的學生。
尤其令人難忘的是,清華6年,原本瘦弱的錢偉長成長為強壯的校田徑隊和足球隊隊員,這一階段形成的對體育的鐘愛也一直持續(xù)到他的晚年。
1939年8月,錢偉長和清華大學中文系同學孔祥瑛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結(jié)婚,3周后,中英庚款會公布他和林家翹、傅承義、郭永懷等9位西南聯(lián)大同學考取了第七屆留英公費生。
留學起程一波三折
1939年9月2日,中英庚款第七屆留英學生22人抵達香港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錢偉長的留學計劃也被迫延期。
在返回昆明等候通知的時候,錢偉長從王竹溪那里借到拉夫著的《彈性力學的數(shù)學理論》,仔細研讀后發(fā)現(xiàn)當時國際學術(shù)界關(guān)于彈性板殼理論十分混亂,于是決心尋找一種統(tǒng)一的以三維彈性力學為基礎的內(nèi)稟理論??嗫嗦袷讛?shù)月,他終于成功。
3個月后,當中英庚款會做好了所有準備時,他卻和同學們一起選擇了放棄。錢偉長回憶道:“當時,我們一行登上了俄國皇后號,中英庚款的負責人把護照發(fā)給我們,他倒是好意,說你們過日本的時候,息船3天,可以到橫濱去玩玩。一看簽證,我們就火了,日本占領我國領土,我們受了那么多苦,還簽證跑那里干什么?當場有留學生就把護照扔進黃浦江里了,22人全下船了。最后,那位英國人承認了錯誤。他說我們不懂得你們中國人的愛國心。”
1940年8月初,庚款會再度將錢偉長等留學生召集于上海,坐郵輪赴加拿大,9月中旬抵達加拿大多倫多大學,開始了艱辛的留學生涯。這也是多倫多大學首批接受中國研究生。
留學海外 科研多產(chǎn)
錢偉長和林家翹、郭永懷同時師承應用數(shù)學系的辛祺教授。師生第一次見面,辛祺教授就發(fā)現(xiàn)自己和錢偉長都在研究彈性板殼的統(tǒng)一內(nèi)稟理論,只是導師宏觀學生微觀而已,盡管當時所得到的結(jié)果還不能統(tǒng)一,但深信既是同一實質(zhì),必將統(tǒng)一。也就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即決定師生分兩段寫成一篇論文,投交美國加州理工學院航空系,祝賀馮•卡門教授60歲誕辰。祝壽論文集于1941年夏季刊出,共24篇論文,作者均為二戰(zhàn)期間集聚北美的知名學者,如愛因斯坦、馮•諾伊曼等,錢偉長是惟一的中國青年學子。這一旗開得勝之舉增強了他的自信和中國留學生的知名度。經(jīng)過一年努力,錢偉長打通了宏觀理論與微觀理論的通道,順利通過博士論文答辯。
1942年底,錢偉長轉(zhuǎn)到美國加州理工學院馮•卡門教授主持的噴射推進研究所工作。在馮•卡門教授指導下,他完成了一系列重要研究課題。1946年,他與馮•卡門合作發(fā)表了《變扭率的扭轉(zhuǎn)》一文。馮•卡門曾說這是他一生中最為經(jīng)典的彈性力學論文。這幾年的留學成了錢偉長一生科研的多產(chǎn)期,然而正當錢偉長在美國的事業(yè)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卻選擇了回到祖國。
我是忠于我的祖國的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錢偉長以“久離家園、懷念親人”為由,取得回國權(quán)。1946年8月,他回到闊別8年的北京清華園,在母校當了一名普通的教授。9月,愛妻祥瑛攜已6歲的兒子元凱赴京,錢偉長才第一次見到兒子。那年月物價飛漲,作為窮教授的錢偉長入不敷出,只得告貸度日。
錢偉長深情地回憶:“那時工資是15萬金圓券,只能買兩個暖瓶,回國之前,我在美國的年收入是8萬美金。錢學森從美國回來后跟我說,美國特區(qū)研究所還希望我回去。我當然不想回去,但那時的艱苦讓我的生活與科研都發(fā)生極大的困難。于是要到美國大使館簽證,對方問我你信什么教?我說我沒教。他說不行啊,沒教在美國人看來,你是無教之徒,是野蠻人。后來他說這樣,你填孔教。最后一條,我填不下去了,講中國和美國打仗的時候,您忠于中國還是美國?我當然忠于中國了,我是中國人,怎么能忠于美國?我就填了一個NO。結(jié)果就因為這個,他們不讓我去了。”
“這一點是毫不猶豫的。我是忠于我的祖國的。”錢偉長反復強調(diào)。
為了生活,更為了實現(xiàn)“科學救國”的抱負,新中國成立前錢偉長幾乎“承包”了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和燕京大學三校有關(guān)力學的大部分課程,還擔任《清華工程學報》主編等審稿工作。教學之余,錢偉長繼續(xù)在自身的科研領域不懈努力,撰寫并發(fā)表了8篇有影響的論文。1956年還出版了我國第一本彈性力學專著。
滿腔熱情為中國科技騰飛
錢偉長的社會兼職也令他忙得不亦樂乎。1951年中國科學院成立之初,錢偉長就兼任數(shù)學研究所力學研究室主任。錢學森回國后建立了中科院力學研究所,錢偉長又兼任了副所長……1955年中科院學部成立,錢偉長成了第一批被選聘的學部委員。值得關(guān)注的是1954年至1956年,錢偉長還花大量精力參與由周總理親自領導的制定我國自然科學12年規(guī)劃的工作,經(jīng)常通宵達旦地工作。也就是在規(guī)劃研討會上,周總理公開贊譽錢偉長、錢學森和錢三強為“三錢”。1953年,錢偉長還參與起草了新中國第一部憲法。就是在如此忙碌的情況下,錢偉長還是沒有打亂自己的科研節(jié)奏,憑著讓新中國科技早日騰飛的滿腔熱情,幾年間他還是成績卓著地發(fā)表了20多篇科研論文,出版了《彈性柱體的扭轉(zhuǎn)理論》、《圓薄板大撓度問題》等專著。
喪失了26年的珍貴年華
作為教育工作者,錢偉長很有見地地主張:教學必須與科研相結(jié)合,教師除了結(jié)合生產(chǎn)實踐,還必須通過科研工作不斷擴大知識面,才能教好學生;在教學中教師不只是傳授知識,而且要指導學生了解這門學科所存在的問題和發(fā)展的方向;大學教育應以培養(yǎng)學生的自學能力為主,工科學生要有理科基礎;大學專業(yè)不應分得過細,不能設想許多知識都要在學校里由教師一一講過,因為學生畢業(yè)后在實際工作中遇到的問題是復雜多樣的。錢偉長還認為工程師必然是在長期的工作實踐中鍛煉成長的,不可能在大學的“搖籃”里培養(yǎng)出來……這些因與當時盛行的蘇聯(lián)教育思想背道而馳,而在清華大學引發(fā)了一場歷時3個月的大辯論。為了回答各方責難,錢偉長于1957年1月31日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高等工業(yè)學校的培養(yǎng)目標問題》,誰料到很正常的教育理念的論爭卻在當年6月的“反右”運動中,以政治結(jié)論而告終,錢偉長被錯誤地劃為“右派”,并由此撤銷一切職務,停止一切工作。家庭也遭牽連,兒子元凱盡管成績優(yōu)秀也與大學無緣……
1960年錢偉長被摘掉了“右派”帽子,但并沒有恢復正常教學工作,酷愛教學與科研的錢偉長只能轉(zhuǎn)入“地下”。一些懂行的專家請他開設了各類講習班,聽講者少則數(shù)十人,多則數(shù)百人,而且都是系統(tǒng)講座,常連續(xù)開講數(shù)月至半年,為我國應用數(shù)學和力學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當年的聽講者中不少人已成了我國該領域的學科帶頭人,甚至成了院士。錢偉長除了“地下教學”與“地下科研”外,還頑強地進行“地下咨詢”:在李四光的懇求下,錢偉長研究了測量地引力的初步設想措施;為國防部門建設防爆結(jié)構(gòu)、穿甲試驗、潛艇龍骨計算提供咨詢;為人民大會堂眺臺邊緣工字梁的穩(wěn)定提出增強方案……
令錢偉長痛苦的是,1964年他總結(jié)十幾年的科研結(jié)晶所撰的創(chuàng)新論文——《關(guān)于彈性力學的廣義變分原理及其在板殼問題上的運用》竟被《力學學報》以“不宜發(fā)表”為由而退稿。4年后,日本學者鷲津久一郎在美國出版的《彈塑性力學中的變分原理》才表達了相似的論點。
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錢偉長除了皮肉受盡折磨,精神痛苦更是苦不堪言。書籍資料大都散失,科研教學根本無法進行。但是錢偉長堅信,這都是暫時的,“一個國家不可能這樣長期混亂下去,總有一天要恢復建設”。他沒有喪失信心,沒有消極悲觀,只是春天盼秋天,今年盼明年,沒想到這一盼就是10年之久。好在1970年,在周總理的直接關(guān)懷下,錢偉長有幸接受了接待國際友人的外交任務, 1972年,錢偉長又有機會參加中國科學家代表團出訪,進行學術(shù)交流,他的境遇出現(xiàn)轉(zhuǎn)機。
拆除隔籬 教研相長
1979年夏,黨中央以文件形式公布55名黨外人士被錯劃為“右派”者一律予以改正,并恢復名譽,其中錢偉長是還活著的7人之一。1983年他被任命為上海工業(yè)大學校長。錢偉長終于解脫桎梏,重新獲得了為黨和國家的教育事業(yè)不懈奮斗的全新條件,從而開始了人生新的起點。
調(diào)任上海工業(yè)大學校長后,錢偉長就倡議“拆掉四堵墻”: 學校和社會之墻;校內(nèi)各系科、各專業(yè)、各部門之墻;教育與科研之墻;“教”與“學”之墻。為此,他抓師資隊伍建設,抓科學的學制建設,抓學生的全面發(fā)展,也抓學校硬件設施和軟件建設……
1980年,錢偉長率團參加了在香港舉行的國際中文計算機會議,并公開表示:“中文計算機將由中國人自己搞,我們自己將做出世界上最實用的、最優(yōu)化的中文計算機來。”由于錢偉長深厚的物理學基礎和漢文化根底,在1985年他獨創(chuàng)了宏觀字形編碼法,俗稱“錢碼”。“錢碼”以高速易學聞名于世,為IBM機所采用,并獲得1985年上海科技發(fā)明獎。
1980年后,他的社會政治活動也日益增多,相繼當選民盟中央副主席、全國政協(xié)常委和副主席、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中國和平統(tǒng)一促進會執(zhí)行會長、《中國大百科全書》和《辭?!犯敝骶?、《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美編審委員會委員等。這20多年來,繁重的教學行政工作,多彩的政治社會活動,廣闊的學術(shù)天地,使錢偉長的生活更富有意義。這位可敬的老人自擔任上海大學校長起,沒拿過學校一分錢薪金,在上海也沒有自己的房子。雖然歲月催人老,但是錢老欣逢盛世,仍夜以繼日地發(fā)奮工作,以補償被失去的26年珍貴年華。
搶救瀕危記憶 積累科學文化
2004年3月12日,錢老給中央領導寫信建議編研出版《20世紀中國知名科學家學術(shù)成就概覽》系列,這項建議受到中央領導的高度重視,2006年《概覽》被立為國家“十一五”重點出版項目。有鑒于《概覽》對于傳播科學、創(chuàng)造未來的劃時代意義,筆者為此再次采訪了錢偉長院士。
2008年初夏的上海潮濕悶熱,但跨入上海大學綠蔭包圍的樂乎樓錢偉長院士的居所,筆者的心歸于平靜。只見96歲高齡的學界泰斗精神矍鑠地坐在棋桌旁,雙手各執(zhí)黑、白子,全神貫注地自我對弈。
當秘書把筆者的來意向錢老通報后,他非常開心,放下棋子和我們一一握手,話匣子也打開了。“科學和人文是人類文明的兩只翅膀,缺一不可。再說啊,盛世修志,我們的國力強盛了,有條件也有必要來回顧一下20世紀中國的科學文化,溯跡先輩,凝聚國力,探索歷程,瞻望未來么!”
筆者因工作關(guān)系曾多次采訪過錢老,也深深體味錢老話中的含義。記得錢老曾經(jīng)談起過50年前的一段往事:“上世紀50年代初,在葉企孫先生倡議下,我和王竹溪等曾苦心收集了上半世紀中國人發(fā)表的物理學論文,大約700余篇,試圖匯編目錄出版。但鑒于當時的政情,我們的工作成果沒能問世,后來這些資料全部流失,這是一個很大的損失。”當年想從文化的角度總結(jié)半個世紀中國物理學的發(fā)展,今天又以一名戰(zhàn)略科學家的視野提出了整理并出版《概覽》的建議,這正是錢老欲圓50年前的夢。
錢老不愧是高屋建瓴的戰(zhàn)略型大家,全面籌劃的《概覽》工程由紙媒、資料數(shù)據(jù)庫與光盤、網(wǎng)絡傳播三大部分構(gòu)成。全套紙介書總篇幅約4000萬字,分為自然科學、工程技術(shù)和人文社會科學三大板塊?!陡庞[》由錢偉長任總主編,他說:“我們這項目可是一個大工程??!我們將嚴格篩選出公認的、確有科學建樹的國內(nèi)外知名華人科學家約6000位,除收錄他們的生平、著述和專題研究的所有文獻檔案資料外,還將搜集他們有價值的圖文資料。用數(shù)字化的技術(shù)手段對如此海量的科學文化信息進行合理分類、整理、存儲、提取、發(fā)布、展示和輸出操作,我相信這項大科學基礎建設工程是積累文化、造福人類的。”
只有高瞻遠矚的戰(zhàn)略型科學家才能完成這樣的構(gòu)想,其實,由錢偉長提出編撰《概覽》的工程也是必然的。錢老不是一般的純自然科學家,他是科學與人文“兩棲類”大家。出身于書香門第,自小深受父叔輩學人諸如國學大師錢穆等的影響,具有深厚的人文底蘊;錢老對出版又是行家里手,他曾任《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的中美編審委員會中方主席、《辭?!犯敝骶?hellip;…
桑榆匪晚,奔馳不息。這才是對科學泰斗——錢偉長院士最生動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