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四中演話劇有很長的歷史。首任校長王道元先生曾撰文回憶說，四中在建校初期就有“滑稽話劇組，其創(chuàng)始早于天津南開學校，在北京四中為獨步”。民國四年（1915年）10月27日（四中建校四周年紀念日），“學校曾搭起席篷和戲臺，演《王小過年》和《一元錢》話劇。教育總長湯化龍，次長梁善濟，參事許紹裳，司長陳寶泉、高步瀛等二十余人，學務局局長彥德，科長崇岱、祝椿年都到校參觀。俟演劇終了，學生們齊集臺口，向教育長官們鞠躬致敬，湯梁總次長報以鼓掌，并加以語言獎勵”。

四中每年都要在語文課和英語課上排演話劇，利用上課的時間演出。做班主任時，我班學生就曾排演過《警察與贊美詩》等多個劇本。近幾年，四中學生的話劇越演越好。許多班級都上演全本，例如《茶館》、《雷雨》、《天下第一樓》、《雅克和他的主人》等等。學生話劇社還改編了多個劇本，例如《霸王別姬》、《偽君子》等。

幾年前，學生話劇社準備排演一部新劇，是一個俄羅斯劇本。老師經(jīng)過客觀分析后向我反映，這個劇本雖有特點，但不適合中學生排演。我相信老師的判斷是正確的。但學生們很執(zhí)著，他們挨個找老師進行游說。我猜想學生最終一定會來找我。如果我斷然拒絕，學生的熱情會受到打擊；如果同意排演，那就等于否定了以前老師們的正確意見，會造成今后工作的麻煩。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兩難的問題。

果然一天，話劇社社長帶著上一任社長和幾個話劇社骨干來找我。我耐心聽著學生的講話，基本不插話，還不時點頭。學生們顯得越來越高興，以為把我說服了。其實他們哪里知道，我不可能同意他們排這個劇本，但又不想打擊他們追求藝術的熱情。我覺得作為教育者，對學生的熱情應當支持，但要因勢利導，將其引導到我們所希望的方向上來。

輪到我講話時，我先對他們演出水平不斷提高給予了充分肯定，對他們不辭辛苦排演話劇和追求藝術的熱情表示支持。我坦率地表示，我已經(jīng)了解了這個劇本的情況，對這個劇本的內(nèi)容和價值暫不發(fā)表意見，因為我不是專業(yè)的文藝評論者。“不過”，我用建議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我要是你們，我就一定不演這個劇本！”學生們出現(xiàn)了疑惑的表情。我認真地對他們說，“話劇社有了很大發(fā)展，我認為現(xiàn)在話劇社的發(fā)展到了一個關鍵時期，該向前再進一步了——自創(chuàng)劇本，演一部真正屬于你們自己獨創(chuàng)、屬于四中獨創(chuàng)的話??！那才是你們下一步的目標！”

我的話打動了學生。

“那您有什么想法呀？有什么可編的？”學生問。

“很多呀！”我接著說，“就從你們的課本中找，我看《鴻門宴》就不錯。你們的劇本要是能表現(xiàn)那么復雜的沖突，把那種斗智斗勇的情節(jié)表現(xiàn)出來，一定會很精彩，而且直到現(xiàn)在我還沒聽說過有哪個劇種演過這個故事，你們就創(chuàng)一個吧！”

第二天，社長又來找到我說，“我們回去討論了一下，認為您的這個主意不行！”

“為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很詫異。

“因為里面沒有女生戲。”我松了一口氣。顯然，學生們還是接受了我的建議，還有希望。

那天下班路上，我邊走邊想，于是想到了《鄭伯克段于鄢》。這個故事是《古文觀止》的第一篇，也是我今生讀到的第一篇古文，很熟悉。

學生們對這個故事進行了深入研究。不知道他們從什么材料里得知叔段曾有一名侍女，這就是鄧婉的原型；婉兒舞劍刺殺莊公，純粹是他們編出的情節(jié)。但學生畢竟年少，缺少生活經(jīng)歷和人生情感體驗，劇本越編越感到困難，最后由寒露老師將劇本完成。也許是出于對學生的鼓勵和尊重，他在劇中保留了一些學生創(chuàng)作的痕跡。四中歷史上第一部原創(chuàng)大型話劇《鄭伯克段于鄢》就這樣誕生了。

劇本完成后，學生上演了幾場。那時禮堂還未竣工，演出是在報告廳進行的，盡管條件簡陋，但他們還是將全劇演完了，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熱情?，F(xiàn)在校史館里有一張學生演話劇的照片，就是這時拍的。2008年夏天，一群志同道合的老師組成了話劇社，開始排演《鄭伯克段于鄢》，這也許是四中歷史上第一次。排演時常有學生去觀看。

2009年1月14、15、16日三天，是臨放寒假前的三天，教師的《鄭伯克段于鄢》首次公演。首演在社會上引起很大反響。也許講臺經(jīng)驗和舞臺經(jīng)驗是相通的，老師們演得入情入戲，超乎想象，可以說達到了業(yè)余演出的最高水準。老師畢竟是成年人，生活體驗多，對人物情感的理解和刻畫都比學生要好很多。許多來觀看的師生、家長和客人都感動得流了淚。很多觀眾說，話劇引發(fā)了我們的思考——如何對待孩子，如何對待親人和親情。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我最看重的是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人性戰(zhàn)勝了權欲，沖破了帝王誓言的禁錮，最終放出燦爛的光芒。人性是一個嚴肅的問題，也是我們幾年來不斷思索的教育問題。四中的理念是以人育人，只有教師成為富有人性之人，培養(yǎng)學生善良的人性才有可能。

《鄭伯克段于鄢》首演后，學校的藝術品位悄然發(fā)生了變化。2009年的話劇節(jié)上出現(xiàn)了往年不曾有過的情況：全校各班所排演的幾十部話劇全部是正劇，沒有一部是荒誕搞笑的，演出水平也有了極大提高。其中《穆斯林的葬禮》、《是個問題》等都是原創(chuàng)，并獲得了一等獎。在西城區(qū)英語話劇比賽中，四中學生的話劇《威尼斯商人》獲得一等獎第一名。一位評委在點評時感慨地說，這么多年他看了這么多場學生演的《威尼斯商人》，四中同學演出的這場是他感覺最帶勁兒的一場！

2009年11月28、29、30三天，《鄭劇》第二次上演。這次是教師為學生的愛心社募集善款而舉辦的義演，其中第二場的主要觀眾是來自各地參加全國?？u比與校園文化研討會的幾百位老師，還有幾十位在京的臺商以及國臺辦的領導。教師們的行為深深感動了學生。三天的演出當中，全體愛心社的學生擔任志愿者，擔當起了全部的組織工作，無一人請假，其中很多人放棄了在校外的輔導課。后來，學生寫了一封感謝信在教師大會上宣讀。聽著學生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語，我心里感慨萬千。演出結(jié)束后大約一周，臺灣中華文化交流協(xié)會發(fā)來邀請函，邀請四中教師赴臺演出。

后來，我不斷對這件事進行反思和評估。

首先，作為教育者，我們要千方百計去保護學生的熱情。當學生的想法和做法與我們不一致時，我們可以制止或糾正學生要做的事情或做事的方式，但不要傷害他們做事的熱情。作為教育者和管理者，我們有天賦的權力來決定學生可以做什么和不可以做什么，但是我們無法用簡單的方式讓學生心悅誠服地接受我們的意見。行為上的屈從不等于情感上的認可。如果我們因簡單的制止而引起情緒和情感的對立，那就會阻斷師生之間正常的溝通，這時，后續(xù)的教育和引導將無法進行，教育將歸于失敗。巧妙的引導是比簡單的說“不”更好的辦法，保持溝通是確保教育持續(xù)進行的基本前提。

二是怎樣看待教育的效益與成本。就成本來說，第一次上演共花費約4萬元，主要是舞臺布景、服裝道具和租用音響設備的費用，教師的排演是義務的。加上第二次公演，費用總計10萬元左右，其中半數(shù)以上是租用音響設備的支出。10萬元對學校來講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但從另一角度看，10萬元大約僅是專業(yè)團體排演同樣規(guī)模話劇費用的十分之一甚至幾十分之一，也差不多是包一次話劇專場或是看幾場教育電影的費用?？墒牵瑥男Ч峡?，10萬元使師生追求藝術的愿望得到如此的滿足，使學校的藝術品位得到如此的提升，使師生的內(nèi)心獲得如此的感動，使師生獲得如此的幸福感和滿足感，能在社會上產(chǎn)生如此正向的影響，使如此多的人對家庭、對人性、對親情、對教育產(chǎn)生如此深刻的思考與感悟。我常想，如果我們每一個10萬元投入都能產(chǎn)生如此效果的話，這樣的教育就是很高效的了。而且我相信，這個效果會在四中的歷史上、在社會上以及在每一個參與者心中生根發(fā)芽，并產(chǎn)生持久深遠的影響。這個話劇不論在其創(chuàng)造過程中還是其本身所蘊含的精神元素，會永久存留于每一個親歷者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