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虎有關(guān)的繪畫題材，在宋元明時代多見于人物畫中，如《二祖調(diào)心圖》《伏虎羅漢圖》等，虎均是作為佛教傳說中的配角而存在?；⒆鳛橹鹘浅霈F(xiàn)在畫中則要到明清時期，明代的沈周、朱端、趙汝殷和清代的方士庶、高其佩、羅聘、馬負圖等人的畫中，就有特立獨行的虎跡。民國以降，擅畫虎者出人意料地多了起來?；⒉粌H成為繪畫的主體，更蘊含了不同的含義。20世紀中國畫壇，涌現(xiàn)出諸如齊白石、李鐵夫、高劍父、高奇峰、張善孖、劉奎齡、徐悲鴻、關(guān)良、劉繼卣等名家，在他們的作品中，均出現(xiàn)虎的蹤影。這些畫家或者兼擅畫虎，或者以畫虎見長，無論哪種情況，他們均從自己獨特的視角詮釋了虎在畫中的地位和象征意義，成為近世畫苑的一道特殊風(fēng)景線。

齊白石（1864—1957）以花鳥、山水和人物見長，行世的作品中，虎題材的畫作并不多見。筆者曾見其兩件虎畫，一為北京畫院所藏?zé)o年款的《虎》，一為廣東省博物館所藏署款為“辛卯”的《虎》。前者雖無年款，但系與其他生肖畫合為一冊，作者在末頁題跋，稱十二生肖圖乃其友人“蔚三先生”以四年之力集成。齊白石題跋時間為85歲時，則冊中諸畫至少是其85歲或之前所作。畫中所繪虎蹲于地，背對觀者，右前側(cè)為數(shù)株參天大樹。虎以深赭色寫身，而以濃墨寫斑紋，樹木則為濃墨寫意，枝葉隨風(fēng)飄曳在空中。畫中虎似在蕭瑟的寒風(fēng)中直面曠野。后者作于91歲時，所繪虎亦背對觀者蹲于地上，但頭向后側(cè)，直面觀者。畫中并無任何襯景。兩虎的畫法相近，雖然意筆草草，不求形似，但其展現(xiàn)的老辣、勁練與穩(wěn)健卻是和齊白石晚年的其他繪畫相似的。畢竟畫虎不是齊白石的強項，但其勇于探索、擅以各種物象入畫的砥礪精神，確乎是值得稱道的。

李鐵夫（1869—1952）以油畫知名，是中國早期留學(xué)美國研習(xí)油畫的先驅(qū)。其在油畫之外，亦兼擅水彩和線描、中國畫等。在其傳世作品中，有多件以虎為主題的中國畫，其《猛虎下山》即是一例。該畫以墨筆勾勒虎的輪廓，頗類素描速寫，并無任何色彩渲染，而山石則以干筆皴擦。畫面中西結(jié)合，和傳統(tǒng)中國畫迥然有別。因此嚴格來講，還是李鐵夫研習(xí)西畫的功底影響了該畫的創(chuàng)作。在李鐵夫其他虎畫中，都可見到這種特點，僅以寥寥數(shù)筆便刻畫出虎的形與神，是其以西洋畫技法塑造中國畫形象的縮影。

高劍父（1879—1951）是“嶺南畫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與陳樹人、高奇峰并稱“嶺南三杰”。其《猛虎圖》作于1918年，其時他從日本留學(xué)回國不久，寓居上海，其畫正處于由傳統(tǒng)向西畫的變革中。在畫中，他描寫下山猛虎立于懸崖瀑布邊，欲跳躍山澗。與齊白石筆下之虎表現(xiàn)出的溫順截然不同的是，此虎張開大嘴，虎尾翹起，一副兇猛剛烈、怒氣沖天的形象。在技法上，作者折中中西，以水彩等顏料刻畫虎的質(zhì)感，在山石、湍急的水流和朦朦朧朧的水霧上著力尤多。他刻意營造猛虎下山時的威風(fēng)凜凜，烘托氛圍，渲染一種冷峻、空曠、蕭索的意境。此乃高劍父對中國畫進行改良的代表性畫風(fēng)，無論是題材還是畫法，以及對紙張的精心暈染，都受日本畫影響較大。在高劍父所處的時代，特別流行畫獅、虎等猛獸，這一題材固然有受日本畫壇影響的因素，也與這一時期所提倡和向往的個人英雄主義不無關(guān)聯(lián)。

與高劍父風(fēng)格較為接近的是其胞弟、同為“嶺南畫派”創(chuàng)始人的高奇峰（1889—1933）。筆者所見其兩件虎畫，一為無年款的《嘯虎圖》，一為作于1915年的《猛虎圖》。前者所繪乃一虎屹立于山巔，背對觀者，仰天長嘯，其畫法處于傳統(tǒng)與變革的轉(zhuǎn)型中。后者所繪為一虎匍匐于山石之上，怒目圓睜，作欲捕食狀，表現(xiàn)出一種草莽雄風(fēng)和不可一世的氣概。其畫法吸取了日本畫中對環(huán)境與空氣質(zhì)感的表達，是其變革后典型的“嶺南畫派”風(fēng)格的呈現(xiàn)，與上述高劍父的《猛虎圖》有神似之處。作者在畫上題詩曰“莽莽風(fēng)云，乾坤獨嘯。崛起山林，英雄寫照”，既是寫虎，也是以虎喻人，將虎的英雄形象透過霸氣凌厲的畫面展示在觀者眼前。“二高”除繪猛虎外，還畫過猴、馬、獅、犬、貓、貍等動物，他們的畫中，各種神態(tài)的動物躍然紙上，栩栩如生，這是與其所倡導(dǎo)的融合中西的改良技法分不開的。

張善孖（1882—1940）乃張大千胞兄，以畫虎著稱。他養(yǎng)虎，寵虎，戲虎，畫虎，有“虎癡”之謂，在行世的若干畫作中，以虎為主題者有數(shù)百件，占其作品九成以上，這在中國畫史上恐怕都是絕無僅有的。作于1922年的《虎畫圖軸》贈“子久仁兄”，所繪兩虎穿行于草莽中，遠處為太陽映照下的遠山、曠野。兩虎在叢草中游弋，“結(jié)志青云上，長嘯招遠風(fēng)”，不露聲色而威風(fēng)自現(xiàn)。作于1937年的《畫虎圖軸》是為“輔公主席”所繪，所繪猛虎屹立于山澗崖石上，作咆哮下山狀，旁有瀑布、梅竹相襯，寫出深山懸崖處嘯虎之雄威，正如作者題詩曰：“叱咤雄風(fēng)萬木陰，澗泉巖竹動蕭森。文章顧眄都堪喜，只欠云泉為洗心。”盡顯下山猛虎的威嚴與不可一世。

劉奎齡（1885—1967）擅畫各類走獸，兼擅人物、山水，其《臥虎圖》描寫靜謐與安閑的老虎。其筆下之虎溫馴而閑適，眺望著遠方。作者用筆細膩，刻畫之虎形象逼真，將憩息之虎的“靜”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㈦m是百獸之王，但所表現(xiàn)出的寧靜，卻展現(xiàn)了不同于其威風(fēng)凜凜的另一面。

和高劍父一樣，徐悲鴻（1895—1953）也是中西合璧與改良中國畫的典范，他的《騎虎財神像》亦可看出其融合中西的特點。此畫以水彩和水墨寫人物與虎，其技法和色彩是西畫的，而造型及意境則是中國畫的。所繪財神騎在虎背上，雙目圓瞪，威風(fēng)勝過兇猛的虎。作者題詩曰：“畫貓已足度平生，頗苦營營浪得金。請出趙兄無別意，看他騎虎好開心。”徐悲鴻特別擅長畫貓，故有“畫貓已足度平生”之謂。此畫當(dāng)是其應(yīng)藝術(shù)贊助人“淑華仁嫂”的要求而繪制，因而說“頗苦營營浪得金”。后兩句詼諧風(fēng)趣，繪五虎上將之一的趙云騎虎出場，既可正邪，也有招財之意，屬吉祥題材的虎畫。

關(guān)良（1900—1986）是一個具有天然之趣的人物畫家，其《武松打虎》無論是人物還是老虎，都畫得變形夸張，而形態(tài)卻異常生動活潑，色彩亦鮮艷而對比強烈，頗富童趣。這在其畫作中，算是比較典型的風(fēng)格。

劉繼卣（1918—1983）為劉奎齡子，能傳家學(xué)，是一位多才多藝的畫家，擅畫山水、人物、花鳥，畫虎尤為突出。其《臥虎圖》以寫意之筆畫側(cè)身而臥的虎，造型別致。在畫的右下側(cè)點綴幾簇蘆葦，烘托出臥虎乃是在荒野中。作者用筆簡練而意境凸顯，構(gòu)圖簡潔而不乏生趣。在劉繼卣的諸多虎畫中，此畫之簡筆，誠非同時期其他畫家所比擬，足見其在走獸類動物的繪制中別具一格的技巧。

近代畫壇中擅畫虎者并不限于以上諸家。事實上，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至少還有何香凝、劉海粟、胡藻斌、方人定、光元鯤、周千秋、彭友善、楊善深、胡爽庵、湯文選等數(shù)十位畫家有畫虎作品行世。在20世紀的畫虎名家中，他們都表現(xiàn)出鮮明的個性。在技法上，他們或以西潤中，或堅守傳統(tǒng)；在意境上，或繪虎之威嚴，或托虎以言志，或止乎寫生；在造型上，或臥或躍，或嘯或靜；在環(huán)境的渲染上，或獨虎而無襯景，或處山林草莽之中。無論哪種情況，20世紀以來的虎畫都比以往任何時候取得更多突破性發(fā)展。其構(gòu)思與技法日趨多元化，再加上引進西方透視、色彩和博物之學(xué)，在渲染形體及神態(tài)方面有別于傳統(tǒng)的中國畫技法。且近代以來，豢養(yǎng)老虎成為可能，因而很多畫家可以對虎寫生，有效地避免了“畫虎不成反類犬”之積習(xí)。作為十二生肖中繪畫傳統(tǒng)僅次于馬、羊、牛等畫科的虎畫，在近代畫苑中所呈現(xiàn)出的名家齊聚、佳作迭出的局面，卻是可以和畫馬、畫羊、畫牛并列而未遑多讓的。

（作者單位：中國國家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