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一二•一”慘案發(fā)生后,聞一多先生發(fā)表了著名的短文《人·獸·鬼》。該文后收入上海開明書店1948年8月初版的《聞一多全集》,篇名改作《獸·人·鬼》,文末注“原載三十四年十二月九日三版《時代評論》第六期”。
《時代評論》是1945年11月至1946年4月在昆明發(fā)行的一份四開報紙,每周一期,半年時間共發(fā)行周刊20期,特刊三期。目前能夠查閱到的《時代評論》中,尚未見到刊載有聞一多先生《獸·人·鬼》,那么,這篇短文最初究竟發(fā)表在何處?
湖北人民出版社2020年12月出版的17卷本《聞一多全集》,是目前為止收錄聞一多論著最全的一個版本,其編寫原則是,凡收入的著作“一般采用最初發(fā)表的版本。未見最初版本的,均注明據(jù)何書、何刊排印”。其中收錄的《獸·人·鬼》一文后注明“本篇據(jù)開明書店1948年版《聞一多全集》排印”,可見編者也未見到最初版本。
據(jù)聞一多的學生王康所著《聞一多傳》記述,《人·獸·鬼》應是聞一多這篇短文最初的篇名。聞一多之孫聞黎明所編《聞一多年譜長編》也已說明:“十二月九日 《人·獸·鬼》發(fā)表于昆明《時代評論》第六期,收《聞一多全集》時改作《獸·人·鬼》。”因而,要弄清聞一多先生《人·獸·鬼》一文的最初篇名與發(fā)表版本,繞不開《時代評論》,更繞不開《時代評論》第六期。
聞一多與《時代評論》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昆明民主浪潮高漲。為了調動更多高級知識分子的積極性,團結一些中間的或不愿投向國民黨的教授參加民主運動,促進民主運動迅猛開展,9月中旬,昆明的自由論壇社、大路周報社、人民周報社商議聯(lián)合復刊,聞一多、吳晗、費孝通、王康等參與討論。但此時,自由論壇社社長郭相卿登報稱,民盟“有人在外假借本社名義參加發(fā)表宣言通電等等”,“本社自三十二年成立以來,立場絕對中立,與各政治團體絕無任何關系”。自由論壇社隨即召開緊急會議,與會者有聞一多、吳晗、曾昭掄、王贛愚、費孝通、杜才奇、王康、袁方等,會議議決開除郭相卿社籍,并登報宣布解散自由論壇社。緊接著,他們籌劃創(chuàng)辦一個新刊物。
1945年10月2日晚,聞一多邀請張奚若、楚圖南、尚鉞、費青、向達、吳富恒、聞家駟、吳晗、費孝通等教授,以及張子毅、袁方、胡慶鈞、王康等青年教員,在云南大學社會學系辦公室開會,商議創(chuàng)辦刊物之事。
關于刊物的名稱,王康提議以《時代評論》為名,大家覺得不錯,于是組成時代評論社,推選費孝通任主編,具體的編輯、印刷、發(fā)行等工作由王康主持,經費由聞一多、吳晗負責籌措,交由王康負責運作。王康遂以“史靖”的筆名登記為《時代評論》發(fā)行人,聯(lián)系地址為云南大學傳達室。
會議結束后,聞一多回到家中,用吳晗不久前買的一枚壽山石章,連夜刻制了以隸書入印的“時代評論社章”。這枚精美的社章留給吳晗無盡的思念:
不久,時代評論社成立了。要一個公章,他(聞一多)就自告奮勇,連帶也替我捐獻出這塊石頭。十月三日的早晨,在槍聲炮聲中完成這件藝術品??掏辏d匆匆的走來說:“今天我做成一件事,很得意,你來瞧瞧。”我看見也很高興,連說好極了。又問:“你沒有聽見槍聲嗎?這樣密,這樣響,虧你靜得下心!”他說:“昨夜晚就有一些聲音了,管他呢!我今天高興做我自己的事情!”
10月3日上午,聞一多把時代評論社章交給王康時,特別叮囑王康要抓緊籌備,盡早出刊。11月1日,《時代評論》第一期出版了。拿到報紙,聞一多近看遠看,高興地稱贊:“不錯!不錯!”仔細端詳之后,他又幽默地說,“這門面一看就像有一把年紀”。王康明白,聞先生指的是《時代評論》的報頭版式與《自由論壇》周刊的刊頭版式如出一轍,簡直就是孿生弟兄,也算是對王康他們曾經花過不少心血的《自由論壇》周刊的紀念。聞一多自然興奮,這是民盟云南省支部掌握主動權的刊物,發(fā)表文章再也不用看人臉色了。
《時代評論》發(fā)表的文章新穎、敏銳、生動,成為當年最受昆明讀者歡迎的刊物之一,時常有上海等地報刊轉載,影響遍及全國。不少文章陸續(xù)出版成書,成為那個時代的生動記錄。
《時代評論》第六期
1945年12月1日,昆明發(fā)生了愛國學生慘遭國民黨特務和軍人屠殺的“一二•一”慘案,這場昆明大中學校學生反內戰(zhàn)、爭民主的愛國運動,從11月26日罷課開始,至12月27日停靈復課,歷經月余。慘案發(fā)生后,為掩人耳目,國民黨當局竟不準許各個報刊報道慘案的消息。此時,《時代評論》同人義憤填膺,不顧威脅恐嚇,為聲援支持“一二•一”運動,《時代評論》第六至十期發(fā)表了多篇與“一二•一”運動有關的報道與評論,尤其是將12月6日出版的第六期辟為“一二•一”專刊,以四個版面的篇幅向社會各界公開“一二•一”慘案真相,悼念殉難烈士,傳遞聯(lián)大、云大、中法等大學教授對當局的譴責,登載教育文化界的抗議、聲明、呼吁等。由于信息量大,內容真實可信,《時代評論》第六期成為昆明市民了解運動發(fā)展的可靠來源,受到人們的熱切關注,2000份報紙即刻售罄。
為配合學生反內戰(zhàn)、爭民主的罷課運動,12月7日,西南聯(lián)大罷課委員會的汪子嵩特地找到王康,送來周轉經費和紙張,請求加印這一期《時代評論》。于是,《時代評論》連夜改版加印,8日晨,再版的《時代評論》第六期與昆明市民見面了。
12月7日,蔣介石發(fā)表了《告昆明教育界書》,聞一多看到剛剛披露的蔣介石的文稿,想到西南聯(lián)大幾次教授會上激烈爭論的情形,當天深夜便趕寫出《人·獸·鬼》一文。8日上午,編輯王康拿到該文文稿,決定再次改版加印,9日上午,三版的《時代評論》第六期面市。
就這樣,《時代評論》第六期先后印行了三個版次,分別是1945年12月6日初版、1945年12月8日再版、1945年12月9日三版。這三個版次的《時代評論》第六期,頭版、第二版、第四版三個版面完全相同,只是將第三版左下部的文章作了替換,這便是三個版次《時代評論》第六期的區(qū)別所在。
1945年12月6日的初版
這一版次的《時代評論》第六期,頭版報頭兩邊發(fā)表了《偉大的史詩》《為和平民主而工作》兩篇短評。這是《時代評論》的既定版式,每期頭版的報頭兩邊都是這樣的短評,一般由主編費孝通、發(fā)行人兼編輯王康兩人撰寫。下半版用大號黑體字刊登了費青教授撰作、時代評論社敬挽的挽聯(lián):
此處是民主堡壘,貧賤未移,威武不屈,更仗爾碧血英魂常共守衛(wèi)
空負了錦繡山河,豺狼當?shù)?,鴟鶚飛天,當此際陰風慘日無限悲愴
在兩聯(lián)之間,刊有時代評論社《獻給烈士們》的祭文一篇。這篇祭文為王康執(zhí)筆,經聞一多、吳晗修改潤色,由王康在“一二•一”殉義烈士公祭儀式上宣讀后發(fā)表。
第二版刊登了費青《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向達《我要問?》、袁家驊《夢與謊——獻給十二月一日遇害的同學》、陳友松《吊潘李二同學》、馮至《招魂》詩一首,以及趙迺摶敬挽潘琰、李魯連同學的挽聯(lián)。
第三版登載了《人民周報》《大路周報》《文藝新報》《民主周刊》《昆明新報》《時代評論》《婦女旬刊》等七家報刊同啟的《我們對“一二•一”慘案的嚴重抗議》,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教授會《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全體教授為11月25日地方軍政當局侵害集會自由事件抗議書》,國立云南大學71人簽名同啟的《國立云南大學教職員為昆明市學生罷課并受槍擊致傷亡事敬告各界書》以及《聯(lián)大教授會十二月四日之決議》。
第三版中間登載了查良釗敬挽“一二•一”慘案殉難青年諸友靈鑒的挽聯(lián):
愛護國家,愛護學校,首應愛護青年,愧個人責任未盡
爭取民主,爭取自由,尤在爭取人格,愿君等精神永生
第三版左下部分刊登《公祭殉義烈士》《聯(lián)大校友公鑒》兩則通告,以及西南聯(lián)大教授胡毅的短文《今后的努力》。
第四版發(fā)表了昆明31所大中學校《昆明市大中學生為反對內戰(zhàn)及抗議武裝干涉集會告全國同胞書》,昆明市大中學校聯(lián)合罷課委員會《向昆明父老沉痛呼吁》和《昆明市大中學校聯(lián)合罷課委員會向本市新聞界提出嚴重抗議》,并刊出報道慘案真相的《“一二•一”慘案實錄》,在《傷亡統(tǒng)計》中公布了11月30日、12月1日25位被毆致重傷者的名單,以及12月1日殉義四烈士的名字:于再、李魯連、潘琰、荀極中(張華昌)。
1945年12月8日的再版
8日再版的《時代評論》第六期,只對第三版的版面稍作改動,撤下6日第三版左下部分《公祭殉義烈士》《聯(lián)大校友公鑒》兩則通知以及胡毅的短文《今后的努力》,換上云南大學青年教員張子毅的短文《黑和白》。
8日清晨,為盡快將再版的《時代評論》第六期送到讀者手中,西南聯(lián)大賣報組的同學上街售賣,市民爭相購買,再版的幾千份很快賣光,打破了昆明報刊的發(fā)行紀錄。
1945年12月9日的三版
罷課還在繼續(xù),斗爭仍在進行。
自11月26日西南聯(lián)大學生罷課始,到“一二•一”慘案發(fā)生時,西南聯(lián)大三常委均不在校內,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正赴北平視察清華園接收及修葺情況,北京大學代理校長傅斯年、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均在重慶,因而11月29日、12月2日、12月4日的三次教授會均由西南聯(lián)大代理常委葉企孫主持。
慘案發(fā)生后,面對國民黨當局對手無寸鐵的學生大開殺戒的罪行,聞一多怒不可遏,在12月2日的教授會上,就主張以罷教來聲援學生罷課,無奈教授會作出“罷教問題延緩討論”的決議。
在12月4日的教授會上,聞一多懷著對學生極大的同情,再次提出以罷教來聲援學生,以使當局接受學生的要求,懲辦兇手,停止內戰(zhàn)。為此,聞一多做了許多說服工作,希望得到教授們的支持。但教授們意見不一,爭論相當激烈。教授會從上午9點到下午3點,整整開了六個小時,最后進行表決,罷教提議仍未獲通過。
12月4日下午,傅斯年以西南聯(lián)大常委的名義,從重慶飛到昆明,處理學生罷課事件。一下飛機,他就表示同情學生的遭遇,一定要徹底查辦兇手。接著便忙于接觸各方人士,勸導學生先復課,并保證只要學生一復課,其他各項要求都能得到解決。但是,三四天過去了,學生提出的懲兇等要求毫無進展。
12月7日晚,聞一多寫出了題為《人·獸·鬼》的短文。他懷著激憤的心情,以寓言作比,毫不留情地控訴了“獸”——云南國民黨當局的罪行,并宣告人獸不兩立:
劊子手們這次杰作,我們不忍再描述了,其殘酷的程度,我們無以名之,只好名之曰獸行,或超獸行。但既已認清了是獸行,似乎也就不必再用人類的道理和它費口舌了。甚至用人類的義憤和它生氣,也是多余的。反正我們要記得,人獸是不兩立的,而我們也深信,最后勝利必屬于人!
勝利的道路自然是曲折的,不過有時也實在曲折得可笑。下面的寓言正代表著目前一部分人所走的道路。
村子附近發(fā)現(xiàn)了虎,孩子們憑著一股銳氣,和虎搏斗了一場,結果遭犧牲了,于是成人們之間便發(fā)生了這樣一串紛歧的議論:
——立即發(fā)動全村的人手去打虎。
——在打虎的方法沒有布置周密時,勸孩子們暫勿離村,以免受害。
——已經勸阻過了,他們不聽,死了話該。
——咱們自己趕緊別提打虎了,免得鼓勵了孩子們去冒險。
——虎在深山中,你不惹它,它怎么會惹你?
——是呀!虎本無罪,禍是喊打虎的人闖的。
——虎是越打越兇的,誰愿意打誰打好了,反正我是不去的。
議論發(fā)展下去是沒完的,而且有的離奇到不可想象。當然這里只限于人——善良的人的議論。至于那“為虎作倀”的鬼的想法,就不必去揣測了。但愿世上真沒有鬼,然而我真擔心,人既是這樣的善良,萬一有鬼,是多么容易受愚弄啊!
開明書店1948年8月初版的《聞一多全集》,收錄的“原載三十四年十二月九日三版《時代評論》第六期”的《獸·人·鬼》,即是該期《時代評論》第三版左下部發(fā)表的聞一多的《人·獸·鬼》一文。至于緣何將篇名改為《獸·人·鬼》,尚不得而知,或許是因為1946年6月開明書店曾出版錢鍾書的《人·獸·鬼》一書,為避免同名而作修改,當然這也只是一種推測。
(作者單位:江漢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