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千年古都,歷經(jīng)遼金元明清和民國前期六朝的營建,成為中國古代都城的集大成者,也是中國封建王朝后期最為重要的一座古城。如今的北京成為國際化大都市,留存的古代都城遺跡已與現(xiàn)代城市建筑和諧共存,呈現(xiàn)出歷史悠久而又充滿活力的面貌。在這些燦若星辰的歷史遺存中有一處尤其令人感到別有風韻,這就是北京城東南角樓。

其實東南角樓只是簡稱,它完整的稱呼應(yīng)該是東南城垣轉(zhuǎn)角樓或城角箭樓。顧名思義,角樓的名稱是由于建在城墻拐角處而產(chǎn)生的。正因其建于城墻四角,所以為了適應(yīng)拐角位置的轉(zhuǎn)折,角樓往往都建成曲尺形的平面外觀。如從空中向下俯視,角樓剛好像一把曲尺連接著兩個垂直方向的城墻。孫詒讓在《周禮正義》中說:“城之四角為屏以障城,高于城二丈,蓋城角隱僻。”簡而言之,角樓就是城墻角上作為屏障的垛墻。早在周朝時,宮墻和城墻就已有角樓的設(shè)置?!度龂尽分幸灿涊d:“謂審配于鄴城東南角樓上望見太祖兵。”晉、魏、齊、隋時期的敦煌壁畫中,在庭院圍墻的四角和城墻的四角也均能見到角樓的蹤影。

角樓本是中國古代城市重要的軍事防御設(shè)施。提起北京的角樓,人們或許最先會想到故宮角樓。的確,故宮四座角樓堪稱古代建筑和藝術(shù)的杰作,歷來為人稱道,更成為無數(shù)攝影愛好者鐘情的取景地點和故宮建筑之美的典型代表,其建筑藝術(shù)遠勝軍事防御功能。而真正能體現(xiàn)城市防御的角樓,當屬北京明清古城角樓,原本共有四座,而今東南角樓成了京城唯一幸存的內(nèi)城防御性建筑,它重檐歇山式頂輔以灰筒瓦綠琉璃瓦剪邊,加之方正堅固的磚樓,高大威嚴,遠遠望去,宛若一座巨大的山峰和堡壘,在歲月烽煙中恪盡職守,護衛(wèi)古城的安全。

東南角樓始建于明正統(tǒng)二年(1437),兩年后完工?!睹饔⒆趯嶄洝份d:“四年四月丙午,修造京師門樓、城壕、橋閘完。……城四隅立角樓。”角樓建于北京內(nèi)城東城墻和南城墻的接合處,并突出于城墻外垣的方形城臺之上。角樓的造型很別致,相當于把兩座城門箭樓垂直連接在一起,或者也可以理解成將一座大號的城門箭樓從中折角而立變?yōu)閮勺嘟坏募龢恰_@也是它稱作城角箭樓的重要原因。在古代戰(zhàn)爭尤其是攻城戰(zhàn)中,除了城門城墻之外,城角最容易受到敵方的火力攻擊,因此自古以來人們就非常注重角樓的營建。它是在原本的城角處向外延伸加固,筑成一個曲尺形的城臺與磚樓,集中對抗城外相鄰兩面敵軍的進攻。我記得小時候常聽人說某人“臉皮真比城墻拐彎還厚”。其時尚不解其意,等到長大以后,特別是登上角樓時才恍然發(fā)現(xiàn)其中的玄機。城角拐彎處果真比一般城墻要厚,它擔負了更為艱巨的城防功能。民間俚語所言不虛!當人站在角樓之下抬眼望去,高高在上的角樓會令所有人都顯得愈加渺小,也難怪晚清瑞典學者喜仁龍驚呼其為“巨堡”。

角樓之美正在于其龐大雄渾,特別是樓體外側(cè)四層共計144個箭窗齊整排列,氣勢非凡。角樓上端的重檐將四排箭窗一分為二,兩檐之間獨占一排,下檐之下三排橫列,極富匠心,整體視之似有千軍萬馬百萬雄兵隱于窗內(nèi),既能拒敵于數(shù)里之外,亦能令來犯之敵畏葸不前。角樓在建筑上最具藝術(shù)性的體現(xiàn)當屬屋頂相交處的設(shè)計。東南兩座樓體的正脊相交處突起一寶頂,在寶頂東南兩側(cè)各有一小歇山,它是兩個歇山頂山花板的十字相交,如此便打破了屋頂?shù)膯握{(diào),如點睛之筆增添了視覺效果,無論從正東還是正南觀看,角樓都似一座規(guī)整的城門箭樓;而站在折角處觀看,又當真形如一座方正厚重的巨堡。

然而,如此壯闊宏偉的角樓,卻有許多人對其名稱存在誤區(qū),呼之曰東便門,實為大謬。昔日北京舊城的城墻及城門幾乎消亡殆盡,代之而起的是如今的二環(huán)路及各立交橋。角樓東側(cè)的東便門立交橋和西側(cè)不遠處的東便門公交站都容易對人們造成誤導,以為旁邊這座高峻勁挺的古建筑即為歷史上的東便門。古代城門處應(yīng)為咽喉要道和交通樞紐,因而城門不存后會以立交橋體現(xiàn)其重要的通達作用。可是角樓本是一座沒有門的樓,如何能稱之為“門”呢?這一張冠李戴的誤解延續(xù)至今還沒能完全澄清。歷史上真正的東便門本居于東南角樓東北方,是北京外城北垣東段上的城門,規(guī)模體量較小,故稱便門。明代中葉為抵御瓦剌南侵,北京城增建外城,原本計劃與內(nèi)城里外嵌套形成“回字形”格局,但終因財力不濟,最后先行開工的南城垣在修建未成的情況下即草草北折與內(nèi)城合攏,在內(nèi)城東、西向包筑于東南角樓和西南角樓北側(cè),最終成為“凸字形”格局。外城共辟永定門等五門,在東、西兩小段北垣上辟兩座更小的便門。所以東便門和西便門是明清北京古城墻上形制最小的兩座城門,與高大的角樓不能混為一談。

東便門雖小,但在北京古城的水系發(fā)展上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東便門城門外有一座橫跨通惠河的三孔石橋,名為大通橋。此橋是明代漕糧運輸?shù)钠鹬裹c,橋北通惠河北岸即為當年的漕運碼頭,是一處水運交通樞紐。同時,大通橋還是一座橋閘,橋墩側(cè)壁有垂立的石槽可調(diào)控水流以利行舟,名大通閘,俗稱“頭閘”。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載:“大通河,在府城東南?!对贰罚?lsquo;至元二十八年,都水監(jiān)郭守敬言水利,欲導昌平白浮村神山泉,西折南轉(zhuǎn),過雙塔、榆河,引一畝泉、玉泉諸水,經(jīng)八泊,至西水門入都城,環(huán)匯于積水潭,復東折而南出南水門,東至通州高麗莊,入白河。共一百六十四里有奇。每十里置一閘,以時蓄。從之。二十九年,開大通河。明年成,亦曰通惠河。自是都民免陸之勞,公私稱便。’”通惠河在歷史上曾一度稱大通河,橋河同名、橋閘一體。元代郭守敬開鑿通惠河,為確保漕船可逆流而上進入大都城,自通州東南至西山甕山泊修建24座橋閘,大都繁盛皆賴此河。明代通惠河部分河道湮塞,加之擴建北京外城,漕船不再駛?cè)氤莾?nèi),于是漕運終點由元時積水潭改為東便門外新建的大通閘。遙想當年駐守在角樓內(nèi)的兵士,透過密密麻麻的箭窗向外瞭望,除了城墻腳下潺潺的護城河水便是不遠處大通橋畔舟楫林立、舳艫蔽水的繁華景象。守關(guān)人的孤寂或許在很大程度上通過遠眺商旅如云的繁忙碼頭得以紓解。至今東南角樓內(nèi)的展廳里還陳列著附近出土的若干鐵錨,明白無誤地證明昔日的水運盛景。漕糧運輸在此由水路改為陸路,先運抵崇文門稅關(guān)辦稅,再分運至祿米倉、北新倉、南新倉、海運倉等糧倉貯藏,京城東富西貴的格局便和大通橋畔的漕運碼頭一脈相連,這一切似乎都被東南角樓這一龐然大物盡收眼底。

角樓之外水網(wǎng)密布,角樓內(nèi)煙波萬頃。在東南角樓城墻內(nèi)側(cè)曾有一大片水面,稱泡子河,它本是元代通惠河的一段故道,明代擴建城墻后被圈入城內(nèi),由于這里是內(nèi)城較低洼的地方,沿河有多個水洼,北方人稱之為“泡子”,泡子河之名由是而來?!堆喽加斡[志》記載泡子河“前有長溪,后有廣淀,高堞環(huán)其東,天臺峙其北,兩岸多高槐垂柳,空水澄清,林木明秀”?!兜劬┚拔锫浴芬裁鑼懪葑雍?ldquo;水曲通,林交加,夏秋之際,塵亦罕至”。這里確是一處蒲葦環(huán)岸、垂柳浮波的勝景。明人陸啟宏更是留下“雙闕晴分影,千樓夕起煙。因河名泡子,悟得海無邊”的動人詩句。泡子河因景致靜美,吸引了諸多文人學士和達官顯貴在此修建宅邸林園,更不乏呂公堂、慈云寺一類廟宇道觀散布其間,令泡子河畔增加了不少人間煙火氣。由此看來,城墻之外貨聲擾攘,城墻之內(nèi)河清寥廓,巍巍角樓仿似兀立于一片水網(wǎng)中的孤島,又如遠近行船的燈塔。角樓的滄桑好像總與水有說不盡的因果。

當歷史的塵煙漸次消散,角樓及其周邊環(huán)境也經(jīng)歷著不停變遷。近代開始,城墻下鋪設(shè)了鐵軌,蒸汽火車伴著青烏的濃煙從角樓下呼嘯而過;護城河河道被填平,變成了崇文門東大街;泡子河最終被填埋,改建成北京火車站;東便門和大通橋先后被拆除,昔日的漕運碼頭已消逝無蹤。然而有些名字又被歷史留存鑄刻下來——崇文門東后河沿、泡子河東巷、大通濱河公園依然在今天訴說著角樓與涓涓水流涂抹不掉的絲絲情緣?,F(xiàn)代都市摩天樓群的掩映之下,東南角樓似乎已不再是深溝高壘的巨廈,反而多了幾分歲月點綴的浪漫逸韻和柔美。不知現(xiàn)今多少人在目睹近600年歷史的角樓時會想起塞林格小說《獻給愛斯美的故事》里那句溫情無比的謎語:一堵墻對另一堵墻說什么?——在拐角處相見。

(作者單位:光明日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