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6月3日午夜,在奧地利的基爾林療養(yǎng)院,卡夫卡睡著了。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在卡夫卡的最后日子里一直陪伴著他的女友朵拉坐在他床邊,“觀察著他胸部緩慢的起伏,研究他的側影,他那瘦削的長鼻子、高高的顴骨、深陷的眼睛剪出的鮮亮的輪廓”。清晨,卡夫卡的朋友兼醫(yī)生克洛普施托克借故支走了朵拉,不讓朵拉看到卡夫卡死亡前劇痛的情景。朵拉回到病房時,卡夫卡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朵拉輕聲地呼喚他,卡夫卡再次醒過來,微微睜開眼睛,露出微笑。“朵拉抱著他,伴他漸漸離開。她感覺他的心臟虛弱的跳動變慢,然后停止,感覺最后一絲呼吸離開他那衰弱的軀體??ǚ蚩ǖ耐纯嘟Y束了,而她的,才開始。”100年前,卡夫卡離開了這個世界,然而他留下的遺產是那么豐富厚重,以至于全世界的讀者都在懷念他、紀念他,卡夫卡幾乎無處不在。
卡夫卡所有的文字大體上可以分為三部分:日記、書信和作品。日記是和自己的交流,書信是和社會的交流,作品則是內在與外在世界的統(tǒng)一??ǚ蚩▌?chuàng)作的作品并不多,除了三部未完成的長篇小說《美國》(又譯作《失蹤者》)、《審判》(又譯作《訴訟》)和《城堡》外,還有短篇小說119篇,其中生前問世的作品45篇,遺作中之佳作26篇,微型小說48篇。如果這里的統(tǒng)計略有遺漏的話,他的短篇作品加起來也不過120余篇??ǚ蚩ㄉ爸辽贁M定了兩份遺囑,在遺囑中他要求他的朋友馬克斯·布羅德將他所有的遺稿讀也不必讀地統(tǒng)統(tǒng)予以焚毀。然而吊詭的是,這份遺囑就包含在這些遺稿之中,顯然,布羅德必須先讀到這份遺囑,才有可能執(zhí)行遺囑。而他一旦閱讀了這份遺囑,就已經違背了卡夫卡“讀也不必讀地統(tǒng)統(tǒng)予以焚毀”的遺囑。這就是典型的卡夫卡式的悖謬。布羅德果然違背了卡夫卡的遺囑,他閱讀、編輯并出版了卡夫卡的所有作品,而且最先發(fā)表的就是卡夫卡的這兩份遺囑,刊登在1924年7月的《世界舞臺》雜志上。對此,本雅明一語雙關地說,布羅德是“忠心地違背了卡夫卡”。
卡夫卡要求布羅德焚毀的不僅包括全部手稿,還包括他那些秘不示人的畫稿?,F在沒有人懷疑卡夫卡是一位偉大的作家,卻很少有人知道卡夫卡還是一位杰出的畫家,至少曾經立志做一名偉大的畫家。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文學與文化研究教授安德烈亞斯·基爾徹曾說:“卡夫卡作為畫家——這一話題似乎一直以來都并未被認真對待。在我們已有的認知中,總是更習慣將卡夫卡視為作家,因為我們對他的了解還非常不充分。”卡夫卡專門學習過繪畫,他曾一度相信自己是有繪畫才華的,而對于自己寫作的才華他反倒沒有這樣的自信。布羅德一直向出版商推薦卡夫卡的畫,他聲稱卡夫卡就是一位偉大的畫家。
成為一名畫家在當時的歐洲是一種時尚。一種畫風不僅是一種畫風,它就是一種看世界的新方式。就歐洲現代主義文藝思潮的興起和發(fā)展而言,繪畫藝術是走在前列的。早在卡夫卡出生的1883年,甚至更早的時候,歐洲藝術的創(chuàng)新已是風生水起,步伐顯著加快。“音樂會、朗誦會和劇院的觀眾幾乎每年都要驚訝地面對一些新事物……所有高等文化領域的現代主義者們似乎都坐上了通往未來的高速列車,但那時最大放異彩的美學改革者當屬畫家們。”而在這些畫家當中又屬德國和奧匈帝國的畫家最為活躍。美國當代文化史家彼得·蓋伊在《現代主義:從波德萊爾到貝克特之后》一書中寫道:“19世紀末在德國和奧地利畫家中爆發(fā)的分離主義的小型革命意味著一種對美學傳統(tǒng)與日俱增的不滿——很多反學院主義畫派你方唱罷我登場,而且常常自視甚高。”此時身處歐洲中心城市布拉格的卡夫卡,希望成為一位偉大的畫家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當然,卡夫卡最終沒有成為一位專業(yè)畫家,正如他也沒有成為一位專業(yè)作家一樣。但是,他從來沒有放棄過繪畫。他曾在給女友菲利斯的信中寫道:“你喜歡我的畫嗎?你也許不知道,我曾是一個出色的畫師,只是后來跟了一個拙劣的女畫家按部就班地學畫,埋沒了我的才能。”他總是拿起他的筆畫上幾筆,有時是一幅完整的畫,有時就是一幅簡單的素描,一個輪廓,一幅草圖??ǚ蚩ǖ倪@些畫通常畫在課堂筆記的邊空、明信片、信封、信紙上,或者練習簿、白紙簿、線格紙上。這些畫尺寸不一,大小各異,其風格也變幻不定,包括現實主義、表現主義、象征主義、印象派、漫畫、抽象畫等。在卡夫卡的畫作中,迄今為止最著名的是一套由六幅畫構成的組畫,畫面上是“六個(小)黑人”,它們分別是《柵欄中的男人》《拄拐杖的男人》《頭伏在桌上的男人》《站在立鏡前的男人》《低頭坐著的男人》《擊劍者》。這些畫展現了各種姿態(tài),布羅德稱之為“無形線上的黑色木偶”??ǚ蚩ㄔ鴮懙溃?ldquo;我不想見任何人,我不想被任何景象迷惑,就在桌邊,這是我的位置,把頭埋在手中,這是我的姿勢。”這個姿勢仿佛就是卡夫卡的畫作《頭伏在桌上的男人》。如今這些畫經常被用作卡夫卡作品的封面,幾乎可以和卡夫卡的作品融為一體。因此,卡夫卡不僅是一位風格獨具的作家,還是一位兼容各種現代繪畫風格的畫家;不僅是一位舉世聞名的偉大作家,還是一位“不怎么聞名”的杰出畫家。
2021年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卡夫卡的圖像和寫作》一書,由安德烈亞斯·基爾徹編著,慕尼黑美術學院教授帕維爾·施密特參與撰稿,美國當代著名批評家朱迪斯·巴特勒撰寫了長文導讀。2022年,柯爾特·比爾斯將此書德語部分翻譯成英文出版。該書是第一本收錄了卡夫卡全部繪畫作品的書。書中共有240多幅全彩插圖,其中有100多幅新發(fā)現的卡夫卡繪畫作品??ǚ蚩ǖ睦L畫極具特色:迷人的形象、逼真的現實、奇幻的想象、怪誕的風格,成為卡夫卡人生中的另一道風景線??ǚ蚩ǖ漠嬜髯屛覀兛吹揭粋€不一樣的卡夫卡。作為作家的卡夫卡與作為畫家的卡夫卡其實是一體兩面,既可以一分為二,又可以合二為一??ǚ蚩ǖ漠嬜髋c卡夫卡的寫作既可以各自獨立,又可以互看互釋,相映成趣。2023年底,卡夫卡的畫冊經由筆者和青年學者曾意翻譯成中文,以《卡夫卡的卡夫卡》為書名出版。
卡夫卡已經逝世100年了,今天我們終于可以欣賞卡夫卡的全部畫作,可見卡夫卡的畫得之不易。其實何止不易,簡直算得上非常艱難,是通過一場耗時近10年的官司,卡夫卡的全部畫作才得以重見天日。布羅德早就發(fā)現了卡夫卡的繪畫天賦,他讓卡夫卡把那些“亂畫的涂鴉”作品送給他,從廢紙簍里撿回卡夫卡的畫,還從卡夫卡的法學課筆記本上剪下圖畫珍藏起來。布羅德始終保存著卡夫卡的畫作。1939年德國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布羅德帶著卡夫卡的畫作逃到了特拉維夫。1956年第二次中東戰(zhàn)爭時,布羅德將卡夫卡的畫作轉移到了瑞士,存放在瑞士銀行的保險柜里。自1948年起布羅德就計劃出版一本卡夫卡的畫冊,但最終未能如愿。布羅德生前分兩次在遺囑中將他的遺產交付給秘書與合作者伊爾莎·埃斯特·霍夫,這些遺產包括卡夫卡的手稿、信件和繪畫。由于布羅德無法支付霍夫工資,便以這筆饋贈作為她的報酬。布羅德自己沒有子女。1968年布羅德去世后,霍夫開始陸續(xù)出售部分遺產;1988年11月,她將《訴訟》手稿交付給蘇富比拍賣行,該手稿由位于馬爾巴赫的德國文學檔案館以當時看來十分驚人的價格——100萬英鎊拍下。這期間也有出版商找到霍夫商議出版卡夫卡畫作事宜,但霍夫的要價讓出版商望而卻步。因此,卡夫卡的畫作始終秘不示人。2007年霍夫去世,卡夫卡的遺稿轉由霍夫的女兒伊娃和露絲繼承。2008年以色列國家圖書館作為原告,要求獲得卡夫卡文學遺產的所有權。于是,一場耗時將近10年的官司開始了,最終打到以色列最高法院。2016年8月7日原告勝訴,這樁官司引起國際轟動。2019年7月15日,卡夫卡的手稿與畫作被從蘇黎世轉移到了耶路撒冷。卡夫卡的畫作屬于以色列“國家文化遺產”,這些遺稿不再封存,對公眾開放。卡夫卡遺產中最后一個未知部分終于可以公開了,這就是他的畫作。
卡夫卡的畫作與他的寫作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這不僅因為它們原本就是在同一種創(chuàng)作理念下完成的,而且有些畫作顯然就是在寫作過程中穿插完成的,它們處于寫作和繪畫之間的交叉區(qū)域。由于卡夫卡的許多畫是用鋼筆或鉛筆隨意勾勒、涂改而成,因此主要由線條構成。這些畫構圖通常比較簡單,但立體感強,寓意深遠,富有動感。這些繪畫形象較之卡夫卡的文字當然更易認識和理解,因此通過這些繪畫來解讀卡夫卡的文學作品是一種簡便易行而又收獲頗豐的方法??ǚ蚩ǖ睦L畫和寫作完全可以互看互釋,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畫家的卡夫卡和作為作家的卡夫卡,其實就是同一個卡夫卡。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