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作為最具代表性與綜合性的民族戲劇表現(xiàn)形式,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說中國戲曲是中華民族藝術(shù)的文化標志,那么,京劇就是這一文化傳統(tǒng)中最具影響力的標志。

京劇形成、發(fā)育在北京。在上世紀20至40年代期間達到鼎盛期,四大須生、四大名旦是那個動蕩時代產(chǎn)生的耀眼明星。那樣的亂世,社會情勢波詭云譎,人心該是彷徨不定的,可京城里不乏態(tài)度雍容的看戲人,人們跑到戲園子里捧角兒,一出《搜孤救孤》,聽了余叔巖的,又聽孟小冬的,聽了孟小冬的,又聽馬連良的。同一個劇目不同的演員表演,各有千秋,帶給人不同的感受,這就是京劇的妖嬈迷人之處。

曾經(jīng),京劇和城墻、古剎、牌樓、老字號、四合院以及生息其間、遵循著某種規(guī)矩禮數(shù)的民眾構(gòu)成了氣韻天成、渾然一體的獨特的京城文化氛圍,這種氛圍里包含著滿漢文化的交融,雅與俗的交融,更有南方與北方文化的交融。京劇、京城,還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三者相互纏繞,搖曳多姿。

京劇為人們演繹過無數(shù)的傳奇故事,而它自己的命運本身就是傳奇?;瞻噙M京催生出京劇的萌芽;上世紀30年代盛極一時,碩果紛呈;60至70年代有6出戲家喻戶曉,人人耳熟能詳,但卻是以毀禁所有傳統(tǒng)劇目為代價;80年代以降,西方文化洶涌而來,人們求新求異猶恐不及,京劇的鑼鼓絲弦漸成空谷回音。

無論我們怎樣的不情愿,也無論使出怎樣的招數(shù),扶持也好,產(chǎn)業(yè)化也罷,都沒有能夠阻擋住京劇日漸衰微的態(tài)勢。即便當紅名角的演出也還是要靠拉觀眾填場子的,有限的觀眾中,絕大部分是老年人。沒有觀眾就沒有市場,沒有市場,生存都是問題,其國粹的地位和意義又在哪兒呢?

有人把京劇的衰微歸結(jié)為曲高和寡,殊不知昨天的京劇就是今天的流行文化。嚴格說來,京劇至多屬于雅俗共賞一類,甚至更偏俗一些,有些內(nèi)容可稱得上大俗。

《烏盆記》中以丑角應工的張別古一出場口吟打油詩曰:“人老三不才,尿尿(音suī)濕了鞋(音xiái)。聞風就流淚,放屁屎出來”,插科打諢,自嘲自諷。觀眾總報以哄堂大笑。

《大登殿》中,代戰(zhàn)公主和王寶釧之間的對唱“叩頭忙謝龍恩典。你為正來咱為偏。講什么正來說什么偏,姐妹二人俱一般,二人同掌昭陽院。做一對,一呀一呀哈哪一呀哈嗨呼嗨,鳳凰女,一哪一哈嗨,伴君眠,哪呼嗨……”,這樣的唱詞幾近不堪了。

事實上,在娛樂形式花樣翻新的眼下,從娛樂的角度看京劇,它帶給人們的樂趣也是十分有限的。倒是那些希望了解我們民族的歷史,探究中國真實的過去的人們,可以從京劇中窺見鱗爪。彼時的世道人心,社情民意,是可以在京劇里獲得無窮信息的。

如今,京劇的教化功能隨著京劇本身的勢衰也一并弱化,但其真、善、美的永恒主題,勸善懲惡,教化百姓,確也影響過一代又一代人。忠孝節(jié)義,因果報應,很多東西是直擊心底的。

臺灣的星云大師是一位在國際佛教界德高望重的領袖。他認為,京劇與佛教的梵唄借音聲講佛事有異曲同工之妙。他曾邀大陸京劇團到臺灣演出程派優(yōu)秀代表劇目《鎖麟囊》。

《鎖麟囊》演繹的是一個行善得報的故事。

登州富家千金小姐薛湘靈自幼嬌養(yǎng)任性,嫁前其母按當?shù)亓曀着慵夼畠烘i麟囊一只,內(nèi)貯珠寶。出嫁之日,花轎途中遇雨,進路邊春秋亭暫避;此時又來一花轎,轎中為貧女趙守貞,守貞因家境貧困,缺少妝奩,深感世態(tài)炎涼,不禁悲慟哭泣。湘靈聞知,慨然以鎖麟囊相贈,雨止分別。6年后,登州突發(fā)水災,湘靈在逃難中與母親、丈夫、兒子失散,流落萊州,受雇于盧家為傭,給少爺盧天麟當保姆。在一次陪天麟玩耍時無意發(fā)現(xiàn)當年的鎖麟囊,不禁悲傷難忍,悲聲為主婦所聞,追問緣故。經(jīng)盤問,湘靈方知盧家主婦即當年春秋亭所遇之貧女趙守貞;趙守貞亦認出湘靈即贈囊之人,敬如上賓。其時,湘靈家人亦一一尋訪至盧家,遂至一家團圓。

薛湘靈春秋亭憐貧濟困,其初并無望報之心;后來竟然投桃報李,巧遇被施之人,得到意外答報,雖屬偶然,也是情理所至。行善者終得善報,似乎是千古俗話,卻不失為至理。

此劇在臺灣演出時,每當演到湘靈慷慨解囊周濟趙守貞,趙守貞表示要問明恩人的姓名以便日后答報,薛湘靈立時言到“有緣相逢,何必言報”,這八字箴言立即引起全場數(shù)千僧眾的情感共鳴,報以長時間的熱烈掌聲。演到趙守貞面對落難的恩人3次讓座時,全場僧眾,特別是星云大師總是激動得熱淚盈眶。

星云大師請京劇團的演員參觀佛光山撫育院以及孤兒院、大學、中學、小學和佛教美術(shù)館。他說:“我從不勸人出家,我只希望你們記住四句話,那就是:‘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方便,給人希望。’你們演出的這些美好的京劇,正是表達了這四句話的含義,足見我們講佛與你們演戲完全是一個道理。”

除卻思想的承載以外,京劇所特有的中國式的情感表達之深刻也是其他藝術(shù)樣式所難企及的。無論家國情懷、憂國憂民、護忠鋤奸、思鄉(xiāng)念母、兒女私情,一代代反復詠唱,不斷被注入演員和觀眾的理解與情感,聲情并茂地直抵我們內(nèi)心。

一位戲迷朋友曾告訴我,他上世紀60年代被分派至陜西岐山縣秦嶺腳下的三線工廠,整天思念家鄉(xiāng)。一天夜里,空寂的廠區(qū)里突然響起高亢的京劇唱腔,竟然是《野豬林》里林沖的吹腔——

“大雪飄撲人面,朔風陣陣透骨寒……望家鄉(xiāng),去路遠,別妻千里音書斷……”聽得他剎那間淚流滿面。

京劇里有些劇目似乎特別注意分寸的把握,因而顯得有趣,比如《武家坡》。本來,18年的夫妻分別,妻子寒窯苦守,一旦夫妻重逢,該是何等的悲喜交加?可你聽那薛平貴和王寶釧的對唱,在埋怨、傷感中,又充滿了詼諧和趣味。一出悲劇,仍舊隱含著一些喜劇的因素,戲臺上半真半假,無論悲喜都很有節(jié)制地流露著,讓人想到戲雖如人生,但看戲,看的還是娛樂,看的還是超脫通透。 喜歡聽戲的大多是老年人,這也許是和老年人生活經(jīng)歷厚重有關(guān)。一生風雨,有太多東西值得回顧與總結(jié),戲曲中盡是人生故事,總有某一點和自己的經(jīng)歷相契合。北京正乙祠戲樓楹聯(lián)概括得好:

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

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

老百姓在現(xiàn)實中無法企及的,有點寄托心理的,也常常會在戲曲中得到某些補償,戲曲有時可以給人帶來無可言喻的,一拍即合的心理安慰。

京劇曾經(jīng)給國人帶來娛樂、帶來教化、帶來心靈的慰藉,同時它也有需求,比如政策的扶持、宣傳力度的加強,而它最需要的是適宜的文化氛圍。在快餐文化當?shù)?,泛娛樂化盛行的當下,文化的危機四伏,人心浮躁,仰慕西方而不知西方文化的內(nèi)涵,蔑視傳統(tǒng)文化卻又不知傳統(tǒng)文化的底蘊。這就是京劇所面臨的處境。

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春夏之交,滿城風絮。走在京城的街巷里,驀然間有皮黃之聲響起,令人感到既溫暖又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