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記憶里,有一碗涼茶。
在故鄉(xiāng)紹興新昌,民間流行這種涼茶,名叫“六月霜”,溽熱的暑日灌下一碗,仿佛全身洗了個遍。就算案牘勞形、躬耕隴畝之后,也能倦意頓消,神清氣爽。
小時候我住山上,是自建的民居。一樓是個庭院,中央有棵老葡萄樹,藤條攀緣而上,猶如傘骨,在陽臺的葡萄架上撐開一片綠蔭,夏日置身其間,很是清幽陰涼。夕陽西下,熱氣偃息,一把老藤椅就搬出來了。這把藤椅是祖父乘涼的神器,也有“報時”的功用——等他躺下了,天就暗下來了。滿滿的六月霜茶,裝在一把米黃色搪瓷壺里,那壺晃晃蕩蕩地置于扶手邊的圓口上。壺掉了不少瓷釉,露出斑斑駁駁的紅棕色鐵胎。祖父總是中午先泡開六月霜晾半天,傍晚喝上幾杯消暑。
那茶是不讓我這樣的小輩喝的,祖母說我從小脾胃弱,不可喝涼茶。我早就好奇六月霜茶的味道,可祖父愣不讓我碰。我那時候頑皮,常在祖父肥壯鼓起的肚子上爬山玩,我會“啪”地蹦跳到祖父肚皮上,令他一驚,我就快活。他肉嘟嘟的大手護著我,生怕我摔著。膽大心野的我伸手去探摸茶壺,想偷喝一口嘗嘗味道。一不小心茶壺“哐當”一聲跌落地上,茶湯潑灑得爺爺?shù)暮股郎系教幎际恰W灾J了禍,我便順著肚子滑下,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地大哭起來。
茶湯早已灑沒了,茶壺與茶杯也掉瓷的掉瓷、破損的破損。祖父終究是心疼孫兒的。他起身把我輕輕地拉起來,卻半晌不說話,直到我哭得不想再哭。“唉!你真是個猢猻精!”祖父搖頭嘆息。我以為接下來他要修理頑皮的我,然而沒有。“這茶小孩子不能喝的,會肚皮痛、著爛屙(拉肚子)!”他的話音威嚴而不失慈愛。經(jīng)此一場“壺變”,我從此死了覬覦六月霜茶的念頭。
我的野是遠近出了名的。為了讓我收收心,初一那年暑假,當老師的祖父開始教我學二胡。祖父二胡拉得好,年輕時曾在紹興地區(qū)民樂比賽中獲過獎。那流淌如泉的琴聲,于我真是有魔力的。教琴時,他總端坐在我對面的木凳上,身邊擱一壺六月霜茶,不時呷上一口,一副舊時私塾先生的架勢。剛開始教些容易的曲子,“梭拉梭拉哆拉哆——”,里弦是“哆”,外弦是“梭”,千斤下放一個指兒,音就高一個階,放上兩個指兒,就高兩個階。理論簡單,實際上了手,我才覺著那琴弦不聽使喚似的,拉出的音又破又碎,活像殺雞殺鴨。好容易學會了練習曲,他開始教我進階的曲子《月兒彎彎照九州》。音調(diào)大致準了,卻還是駑鈍地拉不好,拉出的音斷續(xù)折彎,就像草坪上蜿蜒迂曲的蛇。那天上課,我終于放棄式地把二胡往桌上一擱就跑出去玩了,可沒過多久就又被祖母拎到他跟前。
祖父一臉嚴肅,手里緊緊攥著茶壺。我以為接下來會有一頓雷霆之怒等著我,可他竟然不惱。“你之所以拉得干干癟癟磕磕巴巴,是沒有理解背后的故事。這首民歌是南宋的時候,外族入侵,江南戰(zhàn)亂,很多家庭破碎的情況下寫的……”他說起一個久遠的故事,民族的苦難史流淌在他抖動的唇齒間。“有情感,才能拉好琴。”他教我把弓時馬尾不能松,一口氣到底,那幽怨凄涼的感覺便起來了。我若有所思。他的白汗衫隨著電扇送來的風起起伏伏,額頭滲出了星星汗珠子。綴滿老年斑的手端起六月霜茶,往茶杯倒了個滿盞,咕嚕咕嚕喝下。我的眼神順勢瞟過去,被他敏銳地一下捕捉到。
“想喝不?”
“……想喝。”我把頭點得如搗蒜。
“……那你喝吧,我不告訴奶奶。”
我連連點頭,開心極了!那茶湯灌入喉嚨,一股清甜的甘露潤入心脾,頓覺周身舒泰,神清氣爽起來。鼻尖彌散著一種淡淡的草藥清香,奇妙得像是祥云繞身,使我難以分辨現(xiàn)實和幻境,消解了夏日的焦渴。打開壺蓋瞧上一眼,那是一種淡白色的小花,小穗連著莖,真是霜一般的好看。難怪叫六月霜呢!
后來,他又給我講瞎子阿炳的故事,阿炳那漂泊離亂的一生,讓我對琴的理解更加深刻。每首二胡名曲無一不是從曲作者的心靈深處流出來的,那是他們?nèi)松?jīng)歷的音樂表達。我以情入琴,終于學會了演奏《二泉映月》。
一首二胡樂曲,一盞六月霜茶,驅(qū)散了悶熱的暑氣,帶來了安然的閑適。我終究沒有拉肚子。也許那只是一個禁忌,告訴我規(guī)矩的重要。
我一生的遺憾,是祖父沒能完整地陪伴我的青春,在我17歲那年他駕鶴遠去。祖母不愿留在那棟勾起她的傷痛追憶的山居,遷居到了縣城老街,那地兒開門就見大佛寺。也許,佛教清凈之地,走幾步也就走出了悲傷的心境。我依舊年年回鄉(xiāng),可那碗六月霜茶再也喝不出年少時的味道。也許,真正的六月霜茶,清涼爽心的不是茶湯,是祖父清風徐來般的教導與呵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