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44歲被病魔奪去了生命,那是1971年的夏秋之交。
我那時還小,對生死沒什么認(rèn)識。那天下午,母親、大哥和已經(jīng)出嫁的大姐聚攏在父親躺著的土炕邊,我也好奇地圍過去,瘦成一把骨頭的父親蜷縮在一塊破布下,身子底下是一張破葦席。他渾身發(fā)燒,家里沒有藥,也請不起醫(yī)生。
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旖恚赣H說:“你爹不行了,二喜子(大哥的乳名),快去叫人……”一會兒,家里涌進(jìn)很多人,父親緊閉著眼,一任鄉(xiāng)人們擺弄,人們給他穿上干凈的衣服,然后將他抬到一扇破門板上,仍然蓋上那塊他常蓋的破布。此時,大哥忍不住大哭起來……
出喪那天,天色灰暗,我和街坊鄰居的小伙伴一樣,跟著送葬的隊伍緩緩行進(jìn),走到村北的一塊荒地,看著父親被推進(jìn)一個磚壘的坑道的窄門里,鄉(xiāng)人們紛紛向里鏟土,很快隆起一個土包。我傻傻地看著,一聲也哭不出來。
父親給我的印象就是頻繁地咳嗽,大口地吐痰,兇狠地罵人,我總不聽他的話,總挨罵,他老想打我,我不敢靠近他,怕他的拐杖落到我的頭上。很長一段時間里,家人談起父親的死,我都沒有反應(yīng)。
那時,農(nóng)村是按勞動力工分分口糧的,我們家五口人,只有大哥能掙勞力工分,母親掙的婦女工分大概相當(dāng)于勞力工分的一半,也就是說,我們這個五口之家,只能分到一口半人的口糧。幾乎整個70年代,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饑餓。
那時,母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們正生活在泥窩里啊,等你們幾個都長大了就好過了……”盼望我們長大是母親最大的心愿。
那時,家家戶戶已經(jīng)分了巴掌大的一點自留地,每每小滿過后,麥梢發(fā)黃,麥子能搓著吃了,母親就去自留地里拔麥子,背回來用火燒了麥穗,在簸箕里反復(fù)地搓,搓下麥粒再端到碾上去碾壓,然后用這不怎么成熟的麥子熬粥喝,還是蠻香的,這就解決了燃眉之急。
80年代初期,我們這里也實行了土地分包到戶的政策,吃飯的問題終于解決了,我們終于熬到了好時候。然而那時大哥已經(jīng)30多歲了,還是單身,說媳婦又成了母親的愁腸。每每那個能說會道的表叔來串門,母親就說,“看看給你大侄子操個心,糊弄個媳婦??!我們忘不了你……”接下來,母親麻利地炒幾個雞蛋,剝幾把花生米,又打發(fā)我們?nèi)ド痰曩I酒,讓表叔喝幾杯。表叔一邊喝酒,一邊嘻嘻哈哈答應(yīng)著,“老嫂子,這事我一直記著,一旦有對事的,我肯定想著咱這孩子。大侄子挺好的,忠厚老實,又有文化,慢慢來吧,別犯愁,媳婦準(zhǔn)能找到……”每次表叔都這樣表態(tài),然而總也見不到媳婦的影子,后來表叔就很少來了。
大哥歲數(shù)越來越大,家庭的變化卻微乎其微。我和妹妹、弟弟靠大哥和母親在責(zé)任田里勞動,交學(xué)費、書費、生活費。后來大哥又琢磨蓋屋,費勁巴力地蓋了幾間磚屋,欠下不少外債,其中也有銀行貸款,每到年底就有要賬的,銀行也來催款。貧窮的根扎在我們心里,不知何時能夠剔除。大哥的婚事也就更加渺茫。
“等俺這幾個孩子都長大了,就好過了。”母親盼著我們都長大,替家庭分憂,解決大哥的婚事。長大的過程總是漫長的,然而,等我們陸續(xù)長大了,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大哥也已40多歲了,母親已年過花甲。
我們兄妹平平庸庸,只能維持自己的小家庭,不能幫大哥和母親過上更好的日子,更無力圓他們多年的夢。是啊,我們長大了,而她熱切盼望的并沒有都隨之而來。
晚年的母親皈依了基督,她大概覺得人究其一生,憑一己之力很難改變什么,只好到神主那里求得庇佑了。本來不怎么講究的母親,信教之后每次去做禮拜,總是梳理好頭發(fā)、穿戴好衣物,好像趕赴一場重要的約會。我家在村子最南邊,教堂在村子最北邊,來回三四里路,母親都是走著,每次回家,我看見她臉上總是浮著淺淺的笑容。
不幸的是,當(dāng)我們剛有起色,母親卻頻頻患病,沒撐幾年,她就帶著諸多遺憾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
這幾年,我每每漲了工資、出了新書,子侄們學(xué)業(yè)上取得了不俗的成績,我都跑到她老人家墳前告訴她一聲,她在世時沒看到的,在另一個世界總算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