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漢語中的“壇”字被賦予了那樣廣的涵義。古代所說的“壇”,最初無非是“茅茨土丘”之意,指的是較高的土坡。那時中國尚沒有樓式建筑,所謂“登壇拜帥”中所指的“壇”,也大多是指在一個較高的土丘上臨時搭起的臺子。樓式建筑是從佛教中的塔引進來的。后來的“壇”,加入了祈天、禱地、拜神等祭祀之意,如天壇、地壇、先農(nóng)壇等等即是。再后來,“壇”最多也只是加上了“講經(jīng)、講學、講課之處”的意思。如孔子授徒的“杏壇”,西方教士布道的“圣壇”,以及后來教師進行教學活動的“講壇”,都有此意。不必諱言,那樣的“壇”大都有使人起敬之意。其中的起敬,性質(zhì)也各不相同。有的是使人敬重,有的只是使人敬畏、迷信、愚忠、傻崇拜而已。在這里,我反倒尊重中國古漢語中“壇”字的原義,即土坡、土丘之謂也。對那樣的“壇”,大多數(shù)人可以走上去,在上面駐足或聚而談之、笑之、歌之、詠之,其樂融融。

今天,中國以“壇”命名的群體或組織太多了!如政壇、財壇、文壇、藝壇、體壇,以及較為散碎些的“壇”如詩壇、歌壇、影壇、泳壇、乒壇、棋壇等等。據(jù)說連搞書法、繪畫、釣魚、集郵、訓養(yǎng)信鴿的人也都建立了學會或協(xié)會,也被稱之為書壇、畫壇、釣壇、郵壇、鴿壇等等。如果那是十足的民間團體,無貴賤之分,稱之為“壇”也無可厚非,甚而是好事。有的人加入了或進入了某壇,無非只是等于加入了或進入了某種社會組織,也可稱之為“組織起來了”,有什么不好?實在沒有什么不好,而且有益。

但是當前中國所說的“壇“,實話說來首先是一種等級標志,權(quán)力標志,名號標志。一個最底層的村干部,或最基層的行政辦事員,就不能算是進入了政壇,盡管他做的事都屬于行政業(yè)務(wù)。一個理財有術(shù)、經(jīng)營有方、生財有道的物質(zhì)財富生產(chǎn)者,只因為他是十足的個體戶,沒有被官方授予什么獲獎名目或沒有被領(lǐng)導部門授予什么頭銜、譽銜,也算不得進入了財壇。搞文藝創(chuàng)作或才藝表演的人,只因為沒有加入有關(guān)協(xié)會或沒有獲得過什么獎,沒有被媒體大力宣傳過,也只能被稱之為沒有入了文壇、藝壇的人。一個中小學的體育教師,或最基層的體育教練,以及在什么體育隊干了多年但沒有在運動會上取得獎牌的人,盡管他們半生、一生都以體育為主業(yè),好像也不能算是體壇中人。至于務(wù)工、務(wù)農(nóng)、當兵的人,連“工壇”、“農(nóng)壇”、“軍壇”這樣的名稱也沒聽說過,世人都陌生。

看來,中國的“壇”確實是個等級概念,而不是散亂人群的無序組合。

無論是在古代的社會中,還是在今天的現(xiàn)實生活中,有一定的等級秩序、有一定的組織關(guān)系都是需要的,也都是正常的。也就是說,在平地(包括十足的平常之人)的上面建一些“壇”,也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官員講求一點級別,搞物質(zhì)生產(chǎn)的人講求一點職位(如董事長、總經(jīng)理之類),搞科學文化的人講求一點職稱,另如教師、演員、運動員講求一點級別,并由某些被優(yōu)選出來的人組成委員會、學會、協(xié)會、聯(lián)合會,建起這樣那樣的“壇”,也是正常社會(尤其是文明社會)的需要。無秩序、無組織、無紀律的社會,或遍地無“壇”而皆為平地的世界也只能是雜亂的社會或荒涼的世界。然而那樣的秩序、組織、紀律,包括那樣的“壇”,性質(zhì)的優(yōu)劣、品位的高低是至關(guān)重要的。如果秩序只是體現(xiàn)為壓迫的“合法性”或被壓迫的“合理性”,如果組織只是體現(xiàn)為集團、群伙、幫派等本位主義的強化,如果紀律只體現(xiàn)為對從上、從眾等行為的依附,總之如果“壇”只是強化等級的一種精神建筑,這都是有違科學的。

看一個社會是否講求科學,是否生動活潑,要從內(nèi)、外兩方面看??雌鋬?nèi),要看其社會部件的結(jié)構(gòu)是否合理。舉例說,起支撐作用、動力作用、運轉(zhuǎn)作用的部件占主體,而只有裝飾、點綴、陳設(shè)作用的那些部分為次,這就叫社會的科學化,社會的生動性。反之,就是反科學、偽生動。

看其外,主要是看其“風”(包括風氣、風尚)是否純正,是否需要整風和怎樣整風。在這里,我不想重復當年強調(diào)的詞語如黨風、學風、文風等等,我只想特意說說“壇風”。中國各式各樣的“壇”,最大的不可愛之處就在于失去了平民意識。好像只要攀上了或爬上了什么“壇”,就成了人上人。只要接到某些人的名片一看,首先看到的是這樣那樣(甚而一大串)的頭銜。即使所加入的是十足的民間團體(如某些“協(xié)會”之類),也頓時覺得自己像是貴人,都有資格在平民面前擺大。而“壇”內(nèi)之人又把等級看得很重,時俯時仰,不知平等為何物。于是那樣的“壇”,也就變成了名利爭奪場或才藝表演場、業(yè)績叫賣場。連那些在屬性上只是民間團體的“壇”,其中的頭頭也近于官僚或亞官僚因此所謂的“壇”和“壇員”,常常是一種有特權(quán)(或自認為有特權(quán))的資格標志。。

其實,在真正先進的社會中,即使最有權(quán)力屬性的政壇,也無非是行政業(yè)務(wù)群體的組合,個人并無任何高貴處。下了班之后或是在大街上,身價與平民無異。至于政壇之外的其它壇,所屬的人更是民間群體的一員,毫無高貴處。到市場購物時沒有任何“特供”資格,更沒有白拿白送資格。

要想徹底改造各式各樣的“風”,其一便是改造壇風。而改造壇風的首要入手點,就是真正明白:任何人(從官員到名人)享有的銜,無非是社會的暫時需要,是隨時可以變更的一種符號、標簽。既無固定性,更無因襲性。對那些有銜的人,人們尊重的只能是該人的正氣、才氣,而鄙夷的是神氣、霸氣。只有銜而無績,或失去了銜之后依然逞神氣,在實際上你算個鳥!

話糙理不糙。要想徹底改造壇風,根本的一條就是不要把壇弄成人為強造的高層建筑(如宮殿之類),也不要把走上那樣的壇看得多么高貴。而壇,無非是土坡、土丘而已。能否在那樣的土坡、土丘上議大事,辦大事,才是有無實際價值的根本標志。

改造壇風,關(guān)鍵是改造壇上之人的作風。尤其是要把耍威風,以及自吹或互吹、自捧或互捧、結(jié)伙或結(jié)幫之風,當成首要的改造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