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不到20歲時,曾發(fā)誓通讀古代詩人的所有詩集,最后連不是一流詩人的詩集也尋覓來讀,湯顯祖的《玉茗堂集》也讀過。當(dāng)然,他的詩與他的昆劇還是有差距的。

一部真正傳之不朽的作品,在發(fā)表或上演之后常常能夠引起強烈的反響,甚至幾百年后藝術(shù)魅力一直不衰。明代著名劇作家湯顯祖的《牡丹亭》(又名《還魂記》),就是這樣一部千年不朽的作品。他的“臨川四夢”(又稱“玉茗堂四夢”,即《紫釵記》、《牡丹亭》、《南柯記》、《邯鄲記》),在中國戲曲史上是膾炙人口的。

歷來評論家一般都認為《牡丹亭》僅次于王實甫《西廂記》。也有些人認為二者旗鼓相當(dāng):“臨川學(xué)士,旗鼓詞談,今玉茗諸曲,爭膾人口。其最者杜麗娘一劇,上薄風(fēng)騷,下奪屈宋,可與兩廂交勝”(《衡曲麈談》)。“兩廂”即中國戲曲史上有名的“王西廂”和“董西廂”。但更有不少人認為《牡丹亭》高于《西廂記》:“湯義仍(湯顯祖字)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顧曲雜言》)。當(dāng)然這些只是文人們的評價,而真正為之傾倒感動的還是廣大的“顧曲”者們(觀眾)。

《牡丹亭》自明代上演后,就不知有多少癡男怨女為之傷心淚下,更有一些閨閣淑女如醉如癡的追求起湯顯祖來。很多詩話筆記都記載了不少令人感動的事情。例如《石間房蛾木堂隨筆》說:“杭州有女伶商小玲者,以色藝稱,于《還魂記》尤擅長。嘗有所屬意,而勢不得通,遂郁郁成疾。每作杜麗娘‘尋夢’、‘鬧場’諸劇,真如置身其事者,纏綿凄婉,淚痕盈目。一日,演‘尋夢’。唱至‘待打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個梅根相見’,盈盈界石,隨聲倒地。春香上視之,已氣絕矣。”《柳亭詩話》記載說:“婁江女子俞二娘,年十七,未適人,酷嗜《牡丹亭》傳奇,批注其側(cè)。幽思苦絕,有痛于本詞者,憤惋以終。”湯顯祖聽到這件事還作詩《哭婁江女子二首》哀悼她:“畫燭搖金閣,真珠泣繡窗。如何傷此曲偏只在婁江?”第二首云:“何自為情死,悲傷必有神。一時文字業(yè),天下有心人”(見《靜志居詩話》)。更有不少女子讀了《牡丹亭》,始而仰慕作者,愿以身相許,目的達不到便拼死相殉?!独铻t云語》說:“內(nèi)江一女子,自矜才色,不輕許人,讀《還魂記》而悅之,徑造西湖訪焉,愿奉箕帚,湯若士以年老辭……因投于水。”《三借廬筆談》也記載揚州女子金鳳鈿,因讀《牡丹亭》成癖,寫書至湯顯祖“愿為才子婦”,因為郵路阻滯,半年之后湯顯祖才看到這封書信,深受感動的湯顯祖,星夜兼程去找這個女子,誰知金鳳鈿已憂死一個月了。其他如清人焦循《據(jù)說》之類的筆記,也記載了許許多多當(dāng)時這出劇使人激動感泣的故事,用現(xiàn)在的時髦語來說:紅顏“粉絲”可謂多多!倘若有心人加以搜集,簡直可以編成一部書了。

《牡丹亭》傳奇本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無任何史實可依。然而據(jù)《聽雨軒筆記》和《桐蔭清話》記載,居然就有杜麗娘的梳妝臺、墳?zāi)购褪拦玫拿坊ㄢ殖霈F(xiàn),并且居然有癡心人到此憑吊賦詩。西湖有一座馮小青墓。據(jù)說,馮小青也是《牡丹亭》的崇拜者,她還留下這樣一首凄惻的小詩:“冷雨敲窗不忍聽,挑燈夜讀《牡丹亭》。人間亦有癡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后人還曾根據(jù)馮小青的事跡,寫了一出《小青挑燈》的傳奇。由于《牡丹亭》在文壇的影響,一些戲劇作家便紛紛爭先恐后地續(xù)起書來,像《臨川夢》、《石榴記》、《夢花酣》、《后牡丹亭》等,由此種種可以看出《牡丹亭》的藝術(shù)魅力是多么巨大了。當(dāng)然,《牡丹亭》揭示了提倡婚姻自主的反封建思想,這是受到當(dāng)時人民特別是婦女歡迎的原因。但倘若無任何藝術(shù)魅力而言,我想是絕不會“家傳戶誦”、“老嫗皆能道之”的。馮小青的詩句:“豈獨傷心是小青”,道出了當(dāng)時人們對《牡丹亭》產(chǎn)生共鳴的共同心情。

當(dāng)然,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也許再不會出現(xiàn)俞二娘、商小伶、馮小青那樣的“超級粉絲”了。湯顯祖在四百年前的《牡丹亭題詞》中的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今天讀來,依舊發(fā)人深醒!何況,昆劇自誕生以來就是中國最典雅綺麗的藝術(shù)形式之一,從明代至今仍然只是陽春白雪,仍然只是少數(shù)人才會醉心欣賞。決不是只憑空喊幾句“普及國粹”就可以巴人皆宜的。

專家考證,湯顯祖創(chuàng)作《牡丹亭》是有所本的,是根據(jù)江西南安女魂戀人的傳說寫成的。但我相信,這里一定有他自己的悲歡離合,如此凄美,如此哀惋,如此回腸蕩氣的情感,怎么可以憑空虛幻???《牡丹亭》開場白云:“白日消磨斷腸句,世間只有情難訴”,不讀一讀《玉茗堂集》里的詩,不知道湯顯祖為何許人,怎么可能看懂《牡丹亭》?不對中華悠久的古文、詩詞、昆腔深入研討,怎么欣賞得了那中國戲劇最高檔次的那一種典雅?

湯顯祖是一個高傲自潔的人,喜歡玉茗花,故自號“玉茗堂”。他辭官歸里于門上高懸“一鉤簾幕紅塵遠,半榻詩書白晝長”的對聯(lián)以自勵。在那個年代,寫戲曲是被讀書人瞧不起的。故老師來勸:“以子之材,何不講學(xué)?”湯顯祖慨然云:“我固嘗不講也,公所講性,我所講情”。他“掬一腔真情”寫《牡丹亭》,日漸憔悴,自己每被感動,常閉戶、伏案痛哭!此等至情至性,凡夫俗子豈可知其性情???

像俞二娘那種“秀慧能文詞”,用蠅頭小楷(可見她書法頗佳)“密圈旁注,往往自寫所見,出人意表”,當(dāng)今能有幾人?。扛蕿樗蕾p的才人和醉心高雅文化“斷腸而死”!據(jù)記載,俞二娘臨終前從纖纖細手中滑落的是湯顯祖《牡丹亭》的初版戲本,這一幕本身仿佛就是戲曲中的感人高潮!這真是令人百感交集!我一直認為,湯顯祖或許真不是一流詩人,他悼念俞二娘的詩太遜色了——可見通才自古少!

自負薄有詩才,我要遇上如此紅顏知己,豈止湯學(xué)士那短短的兩首小詩啊!還是代湯學(xué)士來詠俞二娘之鐘情,以了四百年前的那一場凄癡:“泣下依然裂羽裳。未解來生,到死斷腸。香殘猶自作情殤。不繞西門,卻在婁江? 難見鐘情是玉娘。欲信因緣,淚絕詩章。天涯無跡怎尋芳?棄了凄癡,還是神傷!”

“豈獨傷心是小青”?聽那凄美的的唱詞,聰明人不必潸然淚下。那只是個傳說而已,也許根本不存在那個鏤心刻骨的故事?用馮小青詩韻作句結(jié)束此文:“煙雨秋風(fēng)不再聽,癡人難悟牡丹亭。釋懷刻骨鏤心事,銅閣春深草已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