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無所爭

《論語•八佾》載:“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翻成白話,意為:君子是不爭的。必須要爭,就是射箭比賽了!那末,他先是作揖登場,射完了,下場,輸了就飲罰酒。即使爭,君子不失風度。

孔子這番話,毛病出在“君子無所爭”上。試想,君子不爭,小人豈非額手稱慶?譬如孔子倘不筆削《春秋》,那“亂臣賊子”何懼?筆削《春秋》也是“爭”,爭什么?話語權(quán)也。

世界充滿了“爭”。動物世界,“鷹擊長空,魚翔淺底”(毛澤東詞),是“爭”;植物世界,“草盛豆苗稀”(陶淵明詩),是“爭”;人類世界,照孔子說,小人逐利,君子求義,也是“爭”——不爭就泯滅了差別,無差別的世界多乏味。而“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孟子的這句話才說得精當。

當然,“爭”要講“游戲規(guī)則”,孔子話的后半截就很對:“爭”,一如比賽,須守規(guī)矩,“揖而升,下而飲”,不能玩奸耍賴。問題是“游戲規(guī)則”也是“爭”出來的,小人不擇手段,“兵者,詭道也”,會跟你君子講“游戲規(guī)則”?

講“爭”講“游戲規(guī)則”,就是奧運精神,先要講“爭”,再去確立“游戲規(guī)則”,使“爭”得公平、公正。不“爭”,何須何來“游戲規(guī)則”?所以,孔子的這番話從邏輯上說,是缺了前提。

怪不得奧運精神產(chǎn)生于希臘!


心想事成

《論語•子罕》:“‘唐棣之花,偏(翩)其反(翻)而。豈不爾思?室(住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很明顯,這是孔子借題發(fā)揮在談感想。

須要解釋一下。“唐棣之花”四句,《詩經(jīng)》未見,疑為“逸詩”,其意謂:“唐棣花呀,翩翩翻動,我并非不想你呢,只是你家住得太遙遠了。”孔子說:“其實,那男生并不真在思念。倘若真的是在思念,何在乎那女生住得遠不遠呢?”

類似的表述,《論語•述而》中亦見:“子曰:‘仁乎遠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仁的境界遠嗎?我真欲求仁,仁就跑過來啦。

孔子的表述,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對么?談點我的看法。

“心想”等于“事成”,頗具唯意志論色彩,這令人想到了阿Q。阿Q的“精神勝利法”就是“心想事成”。你看,他罵一句“你是我的兒子”,頃刻之間,他就飄飄然地成了老子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大躍進”有句口號云:“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少產(chǎn)”,亦阿Q之遺風也。

不過,話又須說回來,“心想”雖不等于“事成”,但心不想,事又怎成呢?心想,懸個目標,然后去努力、去奮斗,鍥而不舍,只要不是拔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球之類的非科學的臆想,目標,遲早會達到。

還有,能“心想事成”,主觀與客觀無矛盾,那敢情好,這恐怕也是人類夢寐以求的向往,可有一點想指出來,僅供參考。譬如下棋的雙方,甲“心想事成”求贏,乙亦然。可結(jié)果呢?甲贏乙輸或乙贏甲輸,贏者可謂“心想事成”,輸者自然“心想而事不成”了。倘然甲乙奕平——和了,雙方豈不都“心想而事不成”了么?

閑暇無事,偶翻《論語》,正巧讀到孔子的有關(guān)論斷,聯(lián)想層出,遂寫將出來,也算一則“讀后感”吧——對孔子也吹吹毛求求疵。


夷與夏

《論語•八佾》記錄了孔子一段話:“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無)也’”——夷狄的有政府及不上華夏的無政府。顯然,孔子于此表達了對“夷狄文化”的輕蔑之意。

生活在春秋之際的“亂世”,孔子其實是不開心的,他甚至自嘆為“喪家狗”(《史記•孔子世家》),常常想出走:“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孔子欲到九夷去,有人說:“九夷是很鄙陋的,您老去了,怎么辦?”孔子道:“像我這樣的君子住進去,去教化他們,何陋之有?”這段話載于《論語•子罕》。

夷夏有別,夷不如夏,所以,孔子的繼承者提出了個“以夏變夷”的觀點,這見諸于《孟子•滕文公》:“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孔孟都想當“以夏變夷”的廣大化教主。

以當時的語境看,華夏文化確實高出夷狄文化一頭。即或夷狄入侵,軍事上占了優(yōu)勢,鐵蹄蹂躪中國,但結(jié)果往往被華夏文化所同化,,典型的例子就是北魏孝文帝拓跋燾的改革:遷都洛陽,習漢語,改胡服為漢服,鼓勵胡漢通婚,竟然還成立“改姓委員會”,將“拓跋”之姓改為“元”姓(上上綱,很有點“賣祖宗”的味道)……這樣去看,“以夏變夷”,甚有道理。

然世界全球化之后,華夏文化面臨的就非夷狄文化而是西洋文化了,“洋人”從大洋彼岸來,遂稱之。洋人的背景是工商文化、資本主義社會,而絕非“只識彎弓射大雕”的游牧民族,憑借著堅船利炮,一舉轟開中國大門,是謂華夏文化“三千年來未遇之危局”(李鴻章語)。語境變了,遂有魏源倡“師夷(洋)長技以制夷”,這不啻是對過去的“以夏變夷”說的一次大調(diào)整。隨即郭嵩燾等人指出,華夏文化之比諸泰西諸國,豈只“器不如人,技不如人”,硬實力不行,不如人的還有軟實力:制度、文化。從此,中國的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開始啟動。故費正清稱,中國的現(xiàn)代化實源于“受激反應(yīng)”,換句話說,中國人的現(xiàn)代化是“被”的。

從“以夏變夷”到“師夷制夷”,心態(tài)變乃語境變,借用孔子的話來說,就是“知恥近乎勇”。所以,那種“我的祖宗比你闊”的阿Q式的自大,何必還視為“國粹”,用來自我陶醉呢?!

好漢不提當年勇吧。


仁本乎?禮本乎

孔子學說講“仁”講“禮”,可這兩者孰為本呢?

《論語•八佾》謂:“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這意思很清楚,仁為本,因為孔子道:倘然人而不講仁,那么,禮也罷,樂也罷,又有什么用呢?

仁既為本,或稱孔子之學為“仁學”。

可讀讀《論語•先進》,疑惑就來了,內(nèi)中記載顏淵(回)死后發(fā)生的一件事,孔子的處理令人大跌眼鏡。

先看敘述。

“顏淵死,顏路(顏淵之父)請子之車以為槨,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孔鯉,孔子之子)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這說的是,顏淵(回)死了,其父顏路請求孔子賣掉車子替顏回做個棺材的外槨,孔子說:“無論有無才氣,總是自己的兒子吧。你看,我兒子孔鯉死,也是有內(nèi)棺而無外槨,我尚且未賣掉車子去換。因為我曾是大夫呀,大夫,怎么能不坐車而徒步呢?”孔子沒有答應(yīng)顏路的請求。

顏淵(回)是誰?他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論語》中說:“季康子問:‘弟子孰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無)’。”還說:“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無所不悅。”顏回死,孔了大悲慟,嘆道:“噫,天喪予(天要我的命呢),天喪予!”(均見《先進》)可即或這樣,孔子硬是不肯賣掉坐車去換外槨以葬顏回??鬃硬豢系睦碛墒牵何沂谴蠓蜓?,大夫怎能無車坐呢?大夫就要擺譜。大夫要坐車,是“禮”,“禮”而遇到“仁”,管他是親兒子、好學生,“仁”就須讓位,試問,這是禮為本呢還是仁為本呢?無疑是前者。

說孔子以禮為本,還有其他證據(jù),如《論語•顏淵》載孔子語:“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視、聽、言、動皆以“禮”為準,禮不是本么?盡管孔子稱其為“目”而非“綱”。

禮是本,或稱孔子之學為“禮教”。

孔子自己恐怕弄不清楚“仁”、“禮”孰為本?孔子的思維水平大概只能達到這個境界,所以,黑格爾談孔子:“孔子只是個實際的世間智者,在他那里……只有些善良、老練、道德的教訓”(《哲學史演講錄》)。坦白地說,孔子未能臻于哲學家的高度。后人稱孔子或為“仁學”、或為“禮教”,起因皆源于孔子本人就是模糊、混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