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當年在北大荒大興島的知青要寫自己回憶錄的消息時,心里亦喜亦憂。喜的是畢竟我也曾經和大家一樣,在大興島上生活了整整6年的時光,那片被七星河和撓力河環(huán)繞的黑土地,融入我整個青春期;憂的是關于知青的回憶錄,早已經出過不知多少本,僅僅北大荒,就連一個隊都曾經出過厚厚的一本,現在再來舊事重提,會不會如隔夜菜才想起吃而沒有了味道?
更讓我擔心的是,會不會僅僅是翻看老照片一樣陳芝麻爛谷子單擺浮擱的羅列,是一種常見的懷舊情緒的放任彌漫?當然,任何一代對于逝去的青春都會懷舊,這沒有什么不好。怕的只是在懷舊中放大了某一面,將放大的那一面詩化,從而不由自主地滑向自戀,而淪為自我慰藉的相互撫摸。因此,僅僅懷舊是不夠的,它會阻礙我們真正地走進大興島,走進歷史。
說心里話,對于我們的這些荒友費盡辛苦,傾注心血,自己寫自己、自己編自己、自己籌資出的這本《情系大興島》的回憶錄,我充滿期待,又心懷忐忑。
如今,這本書終于出來了,我昏天黑地地看了整整兩天兩夜,心里的滋味一下子比期待的還要復雜。那里近100位我認識的和不認識的知青朋友寫的100篇文章,讓我的心里沉甸甸的,一下子五味雜陳。
那里有知青的苦樂年華,風雪邊塞,稼穡耕作,種種經歷,般般情懷:第一次下冰水漚麻,第一次遭遇熊瞎子黃皮子和狼,第一次面對荒火,第一次夜闖撓力河,第一次搭魚梁子,第一次給學生澆注溜冰場,第一次給家里打長途電話,第一次給母親寄在邊疆照的照片,第一次籌辦知青婚禮,第一次為老鄉(xiāng)接生,第一次處理尸體,第一次面對知青之死,乃至第一次槍走火子彈打進屁股……不回避艱辛,傾注著情感,無數人生的第一次,剪輯、拼貼成一代人苦澀卻別有一番滋味的青春;豐富多彩,如荒原上盛開的繽紛的達紫香,看得我眼熱心動,因為那里也有我的一份同樣的青春記憶。
但是,真正讓我眼前一亮的,是這樣兩篇文章出現之后。一篇是李鳳棟寫的《最后一別的精彩》,一篇是盛貴林寫的《那夜難眠》。兩篇文章寫的是同一個叫楊德云的人。這是當地的一位老鄉(xiāng),僅僅因為出身地主,便被打成反革命。就是這樣一位備受屈辱毫不起眼的老鄉(xiāng),在盛貴林為師傅下奶喂養(yǎng)新生兒獨闖撓力河準備鑿冰捕魚時,遇到了他,他讓盛貴林睡在自家的熱炕上,把全家惟一的一床被子給盛貴林蓋,自己一夜頂著零下40度的嚴寒臥冰取魚,歸途又孤膽獨對狼群。就是這樣一位老鄉(xiāng),在知青大返城之際,肝膽相照,迢迢百里,駕車載李鳳棟到火車站,在紛亂之中艱難而順利地為之送行,自此悲歡離合一杯酒,南北東西萬里程,獨自把辛酸和不平留在心底和北大荒,卻達觀而執(zhí)著地孤軍奮斗,默默地面對知青和大雁一起幾乎都離去的空蕩蕩的大興島。李鳳棟在他文章最后寫道:“在我北大荒的人生之劇就要結束的時候,楊德云為我演出了最后一幕。生旦凈末丑,誰都可以成為主角。”
想想,在大興島的青春經歷中,究竟誰是主角?真的值得一問。其實,我們都不過是來去匆匆的候鳥,一輩子留在大興島建設大興島的是楊德云那樣的老鄉(xiāng)。我慶幸我的荒友們牢牢記住了楊德云這樣的老鄉(xiāng)。記住他們,不僅是他的感情溫暖著我們,更是他們幫助我們在青春時節(jié)奠定的來自民間樸素的立場,會影響我們一輩子。如果說我們的青春真的蹉跎在那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中的話,曾經有楊德云這樣的一些人出現過,那么,到什么時候,我們都要相信,我們的青春并非一無所獲。
值得思考的是,這樣的文字,在這本大興島的回憶錄中少了些。更值得思考的是,包括《情系大興島》在內的這樣完全是純粹民間知青文本層出不窮熱情難擋的出現,已經是后知青時代的一種文化現象。如此多這樣同質化的知青回憶錄的出版,那么多的知青在晚年涌出那么多和年齡完全不符的熱情乃至激情于幾乎千篇一律的懷舊風的回憶文字中,而且,隨著知青整體進入退休狀態(tài),有了足夠的空余時間,又恰逢今年是知青上山下鄉(xiāng)45周年,這樣的回憶錄此起彼伏相互攀比著,似乎越出越多,似有蔓延之勢。這實在是并不多見的一種文化現象,足以令人思考。
當然,應該看到,和作家學者的知青文本不一樣,民間知青文本中,更加彰顯獨一無二的知青身份,而隱去了現在變化的形形色色的身份,因此,便沒有前者容易出現的名利位置的焦慮,從而表達得更為果敢、單純、直接和平等。從某種程度上,它們與作家學者的專著互補,讓知青這一段共和國的斷代史更為真實豐富。充滿鮮活的細節(jié),讓關于知青的研究不僅居廟堂之高,也可以處江湖之遠。它讓文字的權利歸屬于民間,文化的資源挖掘于民間,是對日益貴族化、正統(tǒng)化和文學作品特別是電視劇中人為編造戲劇化的知青文本的一種糾正,乃至補氧。
但是,也應該充分并清醒地看到,大家的敘述是游離的、斷片式的,自慰式的,無法獨立而散漫;大家是在相互閱讀中而得到自我認同和相互撫慰,其同質性、互文性和重復性的東西更多,對抗性、差異性和審視性的東西少。而這些恰恰是后知青時代現象中普遍存在的問題。任何一代對逝去的青春都會有一種感懷至深的懷念,只是如果拼命的追回似水年華,希望用今天的回憶讓昔日重現,以此慰藉蒼老的心,那只是自吟自唱的流行小調或安眠曲,而不是安魂曲。
應該正視的現實是,無論這一代人性格頑強的塑造和精神執(zhí)著的抵達,是多么的值得我們自己驕傲和留戀,但是,這一代人已經到了退休之年,步入老年。當青春遠逝的時候,回憶青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米蘭•昆德拉說過:“回憶是遺忘的一種形式。”有時候,真的會是這樣的,因為回憶有時會是一把篩子,情不自禁地留下我們喜歡的,而漏下我們遺忘的。因此,記憶的空間和記憶的深度,決定著記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