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北京城,大小餐館不計其數(shù),菜品風(fēng)格各盡其數(shù),只是沒有一家以文人菜而張幟,而奪人眼目的。這不能不說是吃食囊括萬千的北京城的一個遺憾。
在老北京,有這樣一家專門以文人菜而聞名的餐館,便是廣和居。廣和居是北京老飯莊八大居之一,位于城南的南半截胡同,緊著胡同的北口,解放前老門牌2號,解放后新門牌52號。位置在如今的菜市口新開的南北大街的路西一點。當(dāng)年,魯迅先生剛來北京住在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里,紹興會館是7號,和廣和居斜對面,出門抬腳就到,他常常到那里去吃飯。最早,我就是從魯迅先生的文字中知道的廣和居。
但廣和居并不是因魯迅先生而聞名的,或者說是借助魯迅先生筷箸的沾惹,將自己的文人菜而聲名遠(yuǎn)播的。廣和居的出名要更早一些。道光十一年(1831年),就有了廣和居的名字,是由一位南方來京城的士大夫投資開設(shè)的南味菜館,因為是文人而不是純商人經(jīng)營,便先天地讓它具有了文人的色彩。又因是南味菜館,從南方各地來京的北漂一族,尤其是官員士大夫,便常常到這里來一嘗家鄉(xiāng)味道,平添思家懷舊之情;或是家鄉(xiāng)來人,一起到這里宴請親朋,一敘闊別之后的離愁別緒,間或疏通并拉攏各種關(guān)系。
雖然,這里離前門的大柵欄和鮮魚口只有兩三里地,但在當(dāng)時卻已經(jīng)屬于偏僻之地了,設(shè)想一下,它還在當(dāng)時殺犯人砍頭的菜市口之外呢,怎么能夠算不遠(yuǎn)呢。因此,那時候,除了南方的士大夫輕車熟路常到廣和居來,其他人是很少光顧的。說是酒香不怕巷子遠(yuǎn)也好,說是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也罷,這里便成了南方士大夫的沙龍,不僅在這里吃飯,還在這里吟詩作畫,甚至談?wù)搰拢瑑叭灰粋€老舍話劇《茶館》的模樣。只是日后沒有有識之士以廣和居為藍(lán)本寫一出新戲。
清末民初曾經(jīng)有《覺花寮雜記》一書,專門記載了廣和居:“烹飪清潔,朝士喜之,名流常宴于此。辛亥后,朝市變遷,肉譜酒經(jīng),亦翻新樣,惟此地稍遠(yuǎn)塵囂,熱客罕至,未改舊風(fēng)。”這一段資料,告訴我們廣和居名聲由來的原因之外,還告訴我們社會動蕩變革時期,餐館是最易隨之變化花樣以迎合時代的地方之一,廣和居的特點,則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始終保持著舊有菜品的樣式和風(fēng)格,這也成為了廣和居名聲在外的另一個原因所在。
據(jù)說,廣和居成名最早得益于何紹基,那時候,廣和居剛開張不久,何紹基常到這里吃飯,卻常常賒賬,店主將何紹基的欠條裝裱后懸掛堂上,因何紹基的書法非常有名,名人效應(yīng),帶動得廣和居也有名了起來。也有另一說,廣和居成名得益于張之洞。有臺灣作家林海音的公公夏仁虎《居京瑣記》一書記載為證:“士大夫好集于半截胡同之廣和居,張文襄在京提倡最力。”
以上兩說而言,何紹基主要生活在道光年間,張之洞是同治的進(jìn)士,活躍于清末。如果說得益于前者,顯然廣和居成名更早。有意思的是,何紹基是湖南道州人,而張之洞是河北南皮人,要說應(yīng)是廣和居的南味更對南人何紹基的胃口才是,為什么北人張之洞偏偏對廣和居也情有獨鐘?這便和清末的變革有關(guān),張之洞借廣和居一地為聚會場所,以廣和居之酒澆胸中之塊壘。從何紹基到張之洞,廣和居走過了半個世紀(jì),菜味不變,內(nèi)涵卻不知不覺地在變化,所謂棋罷不覺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廣和居真的是比老舍的《茶館》還要茶館,走馬燈一樣走過了前朝與后代的各式人等,演盡了春秋演繹和世事滄桑。
如今,說起廣和居的文人菜,還能說出的有潘魚、曾魚、吳魚、韓肘、江豆腐……這里的每一道菜名前一字為姓氏,都是以當(dāng)時有名的士大夫的姓氏命名的,這些菜品都是由這些名人親手傳授而成名,和川菜中的宮保雞丁、浙菜中的東坡肉、杭州菜中的宋嫂魚羹成名類似,成為中國飲食文化一種獨特的表征。潘魚是同治進(jìn)士潘炳年、曾魚是曾國藩、吳魚是光緒內(nèi)閣士吳閏生、韓肘是光緒名士韓樸、江豆腐是丁丑翰林江樹畇,一一染指而成名。清末詩人夏孫桐有詩專門寫廣和居:“不為珍錯競肥甘,春韭秋菘味自醰。肉號東坡魚宋嫂,食單掌故補宣南。” 這些文人菜,真的成為了當(dāng)時的一種時尚和如今的一則掌故,構(gòu)成了獨屬于京城宣南的一種文化財富。
廣和居還有很多有名的文人菜,最有名的是它的看家菜:蒸山藥。當(dāng)年鄧云鄉(xiāng)稱之為廣和居的“拿手菜”。其實,做法并不復(fù)雜,不過是去皮山藥加豬油和白糖上鍋蒸爛如泥而已,即便如此簡單,也怪,如今卻再也做不出廣和居那種水晶一般晶瑩剔透的樣子,和香甜綿軟的味道。如今的蒸山藥,最后在上面澆一點兒藍(lán)莓果醬了事。
廣和居,因文人菜而派生出另一種現(xiàn)象,大概是京城所有餐館難以企及的,便是留有文人飲宴之后題寫的詩句和楹聯(lián)。據(jù)鄧云鄉(xiāng)說,僅蒸山藥便“能得到何紹基、張之洞、樊云門的品題,其高明可知。”當(dāng)時不脛而走懸掛于廳堂里有名的一副楹聯(lián)是:“十斗酒依金谷罰,一盤春煮玉延肥。”“玉延”說的就是它的看家菜“蒸山藥”。
廣和居有名,但地方并不大,據(jù)曾經(jīng)到過廣和居舊址實地考察過的葉祖孚先生說,大門朝西,不過是一個兩進(jìn)院,總共寬3米,徑深10米。不過,我對葉先生此說懷疑,兩個院子30平方米,實在太小,又是廚房、門房和廳堂,還有院子,不能容納得下。大概是少了一個零,應(yīng)該是深30米,寬10米才是。那樣的話,就是300多平方米的樣子。才能在前院放得下正房和東西廂房各三間,作為食客用餐的廳堂,還有三間倒座房,一間作為結(jié)賬的門房,兩間廚房。
葉先生于1985年和1994年兩次去過廣和居。前一次,這個院子還在,雕花門樓和大門門柱上的漆皮釘子等老物件都還在,對開的兩扇大門上嵌字聯(lián)的第一個字“廣”、“和”二字還在,影壁、門房和廚房以及廚房房頂?shù)臍獯耙捕歼€在。第二次,大門被拆,但院子還在。2004年,我專門去北半截胡同訪廣和居時,卻什么也看不到了,被拆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片瓦礫凋零。想想,起碼在1994年的時候,它的基本框架還在,不過是10年的光景,一切都只成為了遙遠(yuǎn)的記憶。
廣和居關(guān)門是在1935年抗戰(zhàn)前夕,那時候,兵荒馬亂,食物供給困難,人心浮動,朝不保夕,北京一批老飯館相繼關(guān)張。但抗戰(zhàn)之后,不少老餐館劫后重生,廣和居也曾一度遷至宣武門內(nèi),但沒多久便壽終正寢。大概真有什么命定的風(fēng)水緣故,如同魚離開了舊有的水域便難以存活。廣和居舊址,一度成為了京劇演員金少山的宅子,解放以后,漸漸變成了大雜院。特別是近些年,有好多老餐館重張舊幟,出土文物一般梅開二度,廣和居卻沒有任何一絲絲還陽的消息。北京城,也便沒有了文人菜。